蕭憬教這一連串不間歇的問話,噎得吱不出聲,連個緩口氣的空當也沒有。他急得臉一紅,緊接着是白,擠了擠眼眸又要掉眼淚,教陳谕修倏地蹙眉一吓。
又吓了回去。
他淚眼汪汪的,膽怯弱弱地說:“你兇什麼?”
一口一個陛下,一口一個臣。
陳谕修本就甚少疾言厲色,情緒慣常壓抑心底,不肯流露。如今陡然驚現端倪,在片刻失控中,眸底染上了苦澀不甘又艱難自持的意味。
蕭憬敏銳地察覺到這反常,并在心底暗自思忖一番,以最快速度下了個定論。
陳谕修似乎……很委屈!
蕭憬一時啞口無言,不知該認慫,還是該悲傷,亦或是認真許下承諾。
陳谕修這般急切向他讨要名分,想必是十分在意的。蕭憬思來想去,斟酌再三,鄭重認真道:“朕養你。”
這話猶如平地起驚雷,在動蕩無人的大殿之上,響亮得震顫人心。
饒是陳谕修向來從容淡定,看透一切,聽了這話,無波無瀾的神色也不禁陡然出現裂痕。他在眨眼間做出費解的神情,反應過來自己聽到什麼後,勉強提起嘴角,一種素日未有的神奇感受油然而生。
這話的意思是……
他陳谕修此生最為驕傲的好學生蕭憬,要養他?!甚至可以說是……包養?!
任憑陳谕修再海納百川,見慣了腥風血雨或是荒謬無端的大場面,可骨子裡還是個清高讀書人,那是有些傲骨在身上的,乍一聽了這話。
他氣笑了。
陳谕修無奈地睨着蕭憬,在那雙眸子誠懇殷切地期待下,努力措辭了幾次,提了好幾口氣,竟不知道該怎麼罵他。
他深深懊悔,在蕭憬黑葡萄般的大眼攻勢下,睫毛撲閃幾個來回的功夫,反思了自己往年錯誤的教育。
蕭憬孤苦,生父生母形同虛設,宛如無根浮萍。早年陳谕修在旁教導,莫名其妙便擔起了這責任。他頂多以為,蕭憬心靈匮乏,安全感缺失,對自己過分親昵和依賴也是情理中事,隻要稍加引導,并逐漸淡出其生活,便能化解。
可如今蕭憬該婚配了,正是應當嘗受情事滋味的年紀,若不是生在帝王家,早該娶妻了。
陳谕修卻在無形中,竟然給了這混賬小子如此荒唐虛妄的幻想。
蕭憬把他視為父,視為兄,全都沒什麼奇怪,陳谕修也點頭認下,沉下心來悉心呵護,毫無怨言。可現在蕭憬把他視為……
陳谕修再難細思下去,心中哀歎。
愧對大堇的列祖列宗啊……
陳谕修生咽下這口氣,無奈又惱怒,氣勢陡然弱下來,方才的逼問在這驚人的回話中,威力徹底煙消雲散。
他終于還是使出了殺手锏,擺出一副嚴厲的殼子,瞪眼沉聲說:“陛下别忘了那根藤條。”
蕭憬聽了瞳孔驟縮,霎時收斂了方才的理直氣壯。
陳谕修這是赤裸裸地威脅他!暴力威脅!
可他就真怕這個,縮了縮脖子,眼神心虛地瞟向别處,嘀咕着犟嘴道:“朕又沒做錯事。”
陳谕修也不笑,繃着臉緊緊盯着他,眼神不動聲色地往後瞥了一眼,壓低聲音:“陛下别忘了大計。”
蕭憬眨了眨眼,後知後覺意識到如今他自己才是以龍體謀局,引蛇出洞,不辭辛勞整日輾轉在一群妖豔嬌媚的小倌之間,忙得腳不沾地。
他一下子就沒興緻了。
弱弱地嘟囔:“朕沒忘。”
陳谕修細細打量他,見其再無糾纏之意,心中竟然漸漸松了口氣。他繼續撐起一張冷臉:“那便好。”
于是在蕭憬失望克制的神色中,決然轉身走了。
或許在蕭憬的眼中,這急匆匆的背影決絕又無情,冷漠又疏離,堪稱翻臉不認人的典範,并且無人可以超越。可隻有陳谕修自己心中知道,他的步伐是多麼無措又倉皇,在門檻前甚至不知該邁哪條腿。
他幾乎是逃也似的踏出了貞元殿。
殿内又空寂下來,滿桌飯菜剩下大半,還冒着熱氣,便已經人走茶涼,各奔東西了。
蕭憬心中哀歎,為君不愧乃孤家寡人,便是往日最親密信賴之人,沾上了君臣這層關系,不免便要拉開些距離。
他慢悠悠坐在陳谕修方才坐過的椅子上,伸了手夠來他紋絲未動的酒杯。
一仰頭将那美酒送入喉,滑過嗓子眼,眼角浮出一抹戲谑的苦笑。
半晌……蕭憬流了一滴眼淚。
他擡起袖子拭了拭眼角,吸了吸鼻子,又流出兩行眼淚,還漸漸有收不住的趨勢。
蕭憬揮手扔了酒杯,一滞,旋即伸手瘋狂在嘴巴前扇風,還不停哈氣。
好辣,好辣,好辣!
蔣峪這捎的什麼破酒,怎麼這麼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