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州城,是蔣峪與沈濯的緣結之地,亦是二人愛恨糾葛的伊始。
彼年蔣氏父子臨危受命,率領十萬精兵的血肉之軀,死守薊北,将三十萬左狨異軍逼退至沖河以北,在當時幾乎是威震朝野,稱雄一方。
雖則戍邊将士每三年便要在各地衛所抽調輪換一批,可但凡到了蔣構手底下的邊軍,無不俯首帖耳,聽其号令。
此自然離不開為人正直剛硬的薊遼總兵蔣構,其軟硬不吃、鐵面無私的名聲,令朝中任黨聞之色變。任春望權勢熏天深感威脅,視其為眼中釘,肉中刺,幾欲除之而後快。
蔣峪從小便在軍營裡摸爬滾打,一睜眼來到世上,身旁全是沒什麼風度文氣的糙漢,就活脫脫長成了一個莽夫,到了二十歲上便可以頂天立地,獨當一面了。
當年在沖河一戰成名,少年将軍便獨自領兵鎮守白崖關口,與蔣構的骁勇相比起來,堪稱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崇治二十一年,慘禍仍是發生了。
左狨異軍突襲康州城,恰逢十七歲的沈濯随父左遷上任,在此次災禍中痛失雙親,隻得依附于前來營救的參将蔣峪。
蔣峪不讓他依附,可沈濯非要依附。
不知使了什麼招式,後來真的跟在蔣峪身邊了,還時而出謀劃策,很是貼心。
那時的蔣峪已二十四歲了,雖在一群糙人堆裡算是半個文雅的胚子,卻到底少了些細膩和洞察,時而對沈濯這樣一個半大小子,又斯文柔弱,心靈極其脆弱不堪一擊的小拖油瓶很是輕蔑,往往不把他的話放心上。
于是便落入任春望精心布置的陷阱之中。
當年,祁西盤踞着樹大根深的藩王兆王,忽而一朝謀反,朝堂一封急遞點名指派蔣峪率兵前去鎮壓。
沈濯一再提醒蔣峪,小心有詐,可一來内閣不可違拗,二來蔣峪也沒當回事。
他便這麼親率十萬大軍,出兵祁西平叛。
兵臨城下,兆王卻龜縮不出,築牆挖渠,殊死頑抗。蔣峪這才明白,果真中了任春望的調虎離山之計,這邊十萬大軍蜂湧入城,兆王舉家自焚,而在北疆前線,蔣構也展開了與左狨的決戰,最終血染沙場。
蔣構是為國捐軀,名聲美譽散布天南海北,可隻有身處祁西,将兆王逼死而孤身困頓于西延城的蔣峪心知肚明。
他們蔣氏父子在邊關隕落了,邊疆三十萬大軍盡數歸入他人麾下,自此再不效忠蔣氏。
這時身邊這個小拖油瓶,便顯得十分貼心溫暖了。沈濯就這麼陪着他,兩年時間内,先是中舉,讨了個知縣的官職,在地方欽案中掀起了不小的水花,名聲大噪,而後又中進士,調任兵部主事。
蔣峪這才對他刮目相看,春心萌動,卻為時已晚。
這時朝堂上又翻出了當年蔣構決戰的蹊跷,誣陷其串通敵軍,給蔣峪也扣上了一個通敵的罪名。
蔣峪受押回京,辯白無果落入牢獄時,才恍然大悟——養在身邊的羊崽子沈濯,實是一頭惡狼,奉承讨好,說說笑笑間就把他從祁西送來大獄,還半點力氣也沒費。
本應是仇人相見,深情又來得太晚,蔣峪咬着牙,忍受牢獄之苦,也不肯将沈濯百密一疏的把柄供出來。一個糙老爺們,沒對沈濯恨得咬牙切齒,而是在獄中,再見到沈濯雖陰險無情,卻隐約泛起紅腫的眸子時,忍不住哭得稀裡嘩啦,自己甘願蹲大獄,也不把沈濯的詭計捅穿。
他深覺對不起沈濯,回想起過往那些共苦的歲月,才知道沈濯在康州軍營遭到多少輕視,在西延王府又受了多少白眼。
蔣峪悔不當初,以為自己大概餘下時日便要在大牢裡度過了,而沈濯也是這樣以為的。
可……沈濯拜在了陳谕修門下。
蔣峪是蔣構的後代,雖不善于心計,卻是大堇朝眼前最有本事且背景深厚的武将了。
雖天下兵力分散,盤根錯節,可當年戍邊的三十萬大軍以及後續在祁西招募的十萬精銳強兵,軍心切實在蔣氏一姓上系着。若蔣峪一朝洗脫罪名,踏上疆場,便又是一把犀利的快刀。
更何況,蔣峪還有沈濯這樣一個冤孽情債。
沈濯是個頭腦聰明,審時度勢又極度會隐忍的混迹官場的好苗子,恰巧又彌補了蔣峪不善詭計的不足。
彼時,于帝位勝算極低的蕭憬,若是可以籠絡住這二人,放長線下去,遲早有一日收回來,并非小魚,而是天大的神助。
于是當年陳谕修苦心孤詣,耗盡心血将蔣峪從大牢中釋放了出來。不僅沉冤得雪,還調任東南參将,鎮守海面。
這一來,陳谕修自然不忘記自己最得意的門生沈濯。
不待來年,沈濯也調任東南,名義上連升數品出為巡撫,實則頭頂上是個膽小怕事,又聽陳谕修指揮的窩囊總督,因而沈濯便以巡撫的名義,一下子扛起了總督和巡撫雙重責任。
到了蕭憬登極的前一年,二人果然重歸于好,全心全力擁護這位當年傻乎乎,見誰都怕,說話就磕巴的三皇子。
至此,四人皆夙願得償。
如今康州城陡然生變,此時唯有蔣沈二人出馬,才最為穩妥。
蔣峪在飯桌上深深歎了口氣,神色凝重,瞥着沈濯同樣不輕松的側臉,點頭道:“潤先說的是,恐怕又是個局。”
陳谕修笑了,揶揄地望向蔣峪,那臉色好似在說,你蔣廷山竟然也看得透局了?
可還是虛心請教:“依你們之見,此為何局?”
蔣沈二人卻沉默下來,全悶聲不語。
陳谕修愁也是愁在此,雖所有人都知道這其中大有蹊跷,恐怕又是一重陰謀,可卻無人能參破一二,更别提如何應對了。
而蕭憬更是隻看眼色行事,對康州之事連個皮毛也摸不準。
沈濯擡起明亮的眸子,緊緊盯着陳谕修,沉吟道:“學生愚見,咱們在京城猜來猜去也是無濟于事,不如讓我倆親自前去查探。”
蕭憬陡然插話,“不行,你得留在兵部。”
“除了你,如今可以調用的,全是王義敬的門路。你必須借此次功勞,先占住兵部的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