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兆興幾不可見地瞪大了瞳孔,仔細琢磨了一會兒,便聽懂了其言下之意。于是舒了一口氣,歎道:“說來也是我的過錯,我身為工部尚書,卻不知下屬行事為人,實在無顔面對陛下了。”
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差點掉出淚來。
陳谕修扯了扯嘴角,應承道:“張尚書在其位,謀其職,也不能事事周到。如同我身為首輔,也不能周全天下事,實在慚愧。”
二人如此周旋了片刻,便在巷子裡分别了。陳谕修回到轎子裡,看見了蕭憬緊皺起來的臉。
“回府。”陳谕修對擡轎的轎夫喊道。
轎子走遠些了,蕭憬才忍不住怨憤道:“朕在宮裡所作所為,他們倒是一清二楚!”
一急之下,忘記了身邊坐着陳谕修,将一貫對先生稱“我”的習慣也給忘了。
陳谕修心情也沉重,思緒百轉千回,不得安生,“向來如此,那群人過的是腦袋拴在褲腰上的勾當,宮裡有個風吹草動,自然第一時間知道最好。”
蕭憬悶哼了一聲,心裡氣不過。自己一個皇帝,讓這些老臣合起夥兒來拿捏,現在連新臣也來拿捏他,實在是天理難容。
他狠狠錘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他張兆興想給自己脫罪,門兒都沒有!待查出趙德安的罪證,朕第一個拿他問罪!”
看他如此心急,陳谕修卻反笑了起來。他伸手拍了拍蕭憬的大腿,将被錘痛的那裡揉了一揉。
“不等陛下追究,張兆興明日一早便會上奏疏請罪。他在官場上混了幾十年,即便今日沒來問臣,他也會上奏疏。隻不過,這奏疏裡面寫什麼、寫多少、怎麼寫,都是有講究的。方才過來,是試探臣的口風罷了。”
蕭憬蹙眉斜眼瞧着陳谕修,心裡還有氣發不出來。即便心裡隐約知道,先生說得對,也不肯一口氣認了,語急反問道:“難道他就不怕朕治他的罪?”
陳谕修嘴角揚了揚,心裡十分笃定,搖搖頭,“治他的罪?拿他治罪,王黨就真的是高枕無憂了。”
“且不說他身上到底有沒有罪,即便是有,也不是現在該查的。張兆興為人圓滑,絕不會與王黨深相勾結。他在朝堂上做得周全,陛下便沒有道理治他的罪。”
蕭憬一下子洩了氣,覺得自己這皇帝做得實在沒勁兒。别說為民做主,光是掣肘百官一項,就夠頭疼的了。
“先生說得對。”他無奈道。
陳谕修點了點頭,倚在身後的靠墊上,阖着眼養神,嘴裡還在輕聲念道:“好在我們早有防備,不至于真教人拿捏。”
蕭憬聽得怔怔的,眼睛隻盯着陳谕修的喉結看。
陳谕修很少把他的喉結露出來,往往遮擋在領子裡,鮮少看見。這時候,仰着頭、閉着眼說起話來,上下聳動,勾得蕭憬心裡生出一股難言的滋味兒。
他反應慢了半拍,回道:“是……我心裡有數。”
陳谕修不再說話,靜靜地靠在那裡,休息着。
于是,蕭憬愈發肆無忌憚地觀摩起來。他不盯喉結,轉而盯起陳谕修的面容來。
人言道,大堇第一首輔陳谕修,面白無須,眉目颀秀,生的是極美的樣子。每每看着陳谕修的臉時,蕭憬都感歎天下人說得還是太保守了。
他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男人。
“先生?”蕭憬小聲喚。
聽着陳谕修呼出勻稱的喘息聲,似乎是睡着了。
“先生,先生……”他搖了搖陳谕修的胳膊,見他沒反應,才笃信先生睡着了。
于是蕭憬趔趄了半個身子,跪在坐墊上,探着身子傾在陳谕修身上,兩手撐在轎子内壁上。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陳谕修的睫毛,連氣兒也不敢大出,湊近到陳谕修的臉前,鬼使神差地猶豫要不要親下去。
隻可惜慢了一步,陳谕修沒征兆地睜開了眼,眼底毫無波瀾地直視着蕭憬,眼珠一動也不動。
“陛下,想做什麼?”陳谕修舒展地靠在軟墊子上,好整以暇地望着,不含一絲攻擊性,卻十足威懾。
恰巧轎子一颠,蕭憬受驚身子不穩,冷不丁摔了過去,跌在陳谕修腿邊。擡眼一瞧,先生冷眼睨着他,居高臨下不着一詞,看得他心裡直發毛。
轎夫察覺到轎子裡傳來咣當一聲,旁敲側擊地問了一嘴:“閣老,您沒事兒吧?”
陳谕修知道這是在問蕭憬,沉了聲,“無礙。”
蕭憬摔疼了骨頭,揉着屁股直抽冷氣,心裡無限懊惱,險些對先生做了混賬事,隻盼着先生不曾發覺。可挪了挪屁股,幾次不見陳谕修來拉自己一把,也不發話,蕭憬不敢僥幸,撐着轎底慢吞吞地跪了起來。
“先生,我、我知錯了……”蕭憬的聲音比蚊子還小,幾乎聽不見。
陳谕修不搭理他,沉着臉坐在那兒,依着身後的軟靠墊,不知在思索什麼。蕭憬不敢再說,就這麼老老實實地跪着,直到落了轎,也沒吭一聲。
這時,陳谕修的目光落在了蕭憬身上,故作驚訝,冷哼道:“呦,陛下怎麼跪着?”
可說完也沒扯一把,就這麼俯身邁出了轎子。
蕭憬一頭霧水,回身跟着鑽出去。剛一出來,王賀才看清轎裡之人,驚得趕忙下跪行禮,四個轎夫也跟着下跪,而陳谕修卻頭也不回地走了,蕭憬還在原地受禮,急得匆匆留下一句:“都起來吧!”然後便提衣追上去了。
王賀在身後瞧着,看陛下追着他家老爺跑,甩了甩袖子,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