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二人議事完,外面的天都擦黑了。蕭憬命人擡了轎子來,送先生出宮。
陳谕修不好一推再推,便由着蕭憬去了。他出來貞元殿,先是回了趟文淵閣,再出來時,便見到李勝親自跟着轎子過來,心中隐約奇怪。
隻見李勝上前道:“閣老,萬歲爺讓咱家送送您呢。”
“李公公不必送了,回去侍奉陛下吧。”陳谕修笑了笑,客氣地拒絕了。
李勝本來眯眼笑着,聽了這話笑容一僵。他看了一眼轎子,忙應承着點頭,“哎,您上轎吧!”
陳谕修皺着眉,打量着這位掌印太監李勝,不知他什麼來意。于是提起衣擺,跨了一步進到擡杠裡面,複言道:“公公請回吧。”
李勝依然笑着,點着頭,還是那樣一句話,“閣老請上轎吧。”
陳谕修見打發不走,還有些郁悶,心中思索着又是蕭憬想出來的把戲。正擡手一掀轎簾,愣住了。
蕭憬獨自占了大半個轎子,歪七扭八地躺在裡面,看見簾子掀開了,狡黠地笑笑,招手讓陳谕修上轎來。
陳谕修打量着四周,人來人往,盡是出入文淵閣的翰林學士,便悶聲不響提衣邁上了轎子。
正要發作,蕭憬便騰出一半的位子來,拉着陳谕修坐下,小聲道:“先生回去再罵我,外面轎夫都聽着呢。”他盤算着陳谕修不會讓他丢臉,也不會當街把他轟下去,才這麼做了。
蕭憬看他似乎沒計較,于是往外面喊了一聲,“李勝,你回去吧。”
又對車夫道:“起轎出宮!”
于是轎子四平八穩地走在了路上,二人皆不語。
蕭憬知道自己做得不妥,想開口說些什麼哄陳谕修高興,可話說出口,卻先給自己找了十八般借口,“先生,今日的政務早處理好了,奏章都按内閣的票拟批紅蓋印,送回内閣了。我近日再讀史書多處不懂,過幾日要一齊請教先生。先生也勞累一天了,就休息休息吧。”
好說歹說,勸了多時,陳谕修并沒有想象中那樣生氣,而是臉上帶了些笑意,頗和氣地望着他,反問道:“陛下主意拿得很定,還與臣交待什麼?”
蕭憬一聽呆了。陳谕修哪裡與他這麼說過話?一時間,心裡頗不是滋味兒,亂作一團麻。
正絞盡腦汁想着如何解釋,轎子外面倒是有了動靜——是陳谕修的長随管事王賀遇上了轎子。
他在轎簾子外面禀報:“老爺,張尚書想請您下轎一叙呢。”
陳谕修與蕭憬互看了一眼,皆心領神會。蕭憬身子往後躲了躲,做了個手勢讓陳谕修去應付。
陳谕修掀了側簾一個角,往外瞧了一眼,見此處正是西瓊門外的長街,張兆興站在王賀後邊,伸着頭往裡瞅。
他放下簾子,沉聲道:“教張尚書随着轎子往南邊走,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說罷便讓轎夫往南邊的巷子去了。
到了無人處,陳谕修獨自下了轎,将蕭憬留在裡面。
“在西瓊門遇上了張尚書,想來是專程等我?”陳谕修迎上去,笑着拱手。
雖臉上笑着,可眼角卻含着冷氣,看得人心裡寒噤噤的。
張兆興是個八面圓通之人,在官場上泥鳅一樣滑溜,與陳谕修私下關系也不錯。
雖則年過五旬,從官二十餘載,對陳谕修仍客氣相待。他禮數周到,并不擺架子,讓人如沐春風。練就這麼一身本事,也不愧他能做到尚書之位。
張兆興先與陳谕修客氣一番:“我早先與王賀兄弟說,閣老眼明心亮,準一下子看出來,果不其然。本想去府上拜會,卻心想您瑣事繁多,幹脆路上叨擾兩句,便早早等着了。”
說罷見陳谕修隻點頭,不說話,便低低笑了兩聲,側身将人往外請了兩步,低聲道:“閣老賞光,我也就開門見山了。聽說今日陛下發了大火了?”
陳谕修知道他要探聽今日之事,将他神色打量一番,問道:“陛下之事,您怎知道?”
張兆興哈哈笑了兩聲,擺了擺手,故作一副老态,“嗐,我如今歲數大了,耳聾眼花,哪知陛下之事?隻是這事兒,早早傳遍了。”
陳谕修見他狡猾,哼了一聲,佯裝刻薄之色,冷冷道:“這倒奇了。陛下坐朝堂,事多紛亂,自己都沒有個決斷,竟就有人揣摩出陛下的意思?”
這原不是第一樁了。以往每次朝内動蕩,傳出個風言風語,天子的情緒就像挂在了城門樓子上,在京城飄搖着四散開來。
趕上實在忙得腳不沾地的時節,陳谕修倒成了最後一個知道的。
“閣老這是哪裡的話,陛下不親口說,咱們下官哪敢胡亂議論。隻是此事牽扯到了工部,我身為尚書,難辭其咎啊。”張兆興捏了把汗,心裡還是為自己的境遇着急的。
看那慌張的樣子,倒像是認準了趙德安必然會出事。他拉住陳谕修的袖子,着實緊張,“聽說那位都給事中,叫陳祥的,寫的奏本不成體統,讓陛下好一頓訓斥。莫非此事,沒說出個所以然?”
曆來給事中隻有一個責任,那便是彈劾糾察,即便有錯也無需擔責。可蕭憬把陳祥劈頭蓋臉罵了一通,想必是想拿證據卻偏拿不出。
陳谕修見他處處明白其中關竅,心中冷笑,而面上仍端着一副笑臉。
他捏住張兆興拉自己袖子的手,拍了一拍,繞彎兒道:“張尚書怎麼不明白呢?這工部主事原是從縣上提拔上來的,又擔着要緊的差事,極得陛下重用。如今陡然出了差錯,追根溯源,陛下怎能不着急上火?”
三言兩句,張兆興立時明白過來。陳谕修口中所謂的“極得重用”,看似在說趙德安,實則是說兵部左侍郎韓易之。
那工部主事若是個可堪大用的,倒也罷了,偏偏今日在大殿上口出穢語,實在引人憎惡。
天子耳聰目明,見事明白,怎能不起疑?韓易之提拔了趙德安,理應第一個受牽連,這怒氣自然也就沖着王黨去了。
“如此用人不慎,恐難堵朝堂之上悠悠之口啊。”陳谕修突然冷不丁說了這樣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