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月落的馬腳程快,走得也穩,星沈在他馬上休息了半個時辰,在羽林衛追上來之前收整好自己,随着大部隊浩浩蕩蕩往樊城行軍。
盧滢清早起來練完兵就上了城牆,遠遠看見隊伍最前頭兩個全須全尾,生龍活虎的人,連忙讓人打開城門,自己迎了出去。
“好兄弟,這仗打得漂亮啊。”盧滢拉着許月落的胳膊就摟了上去,結結實實抱了一個,然後轉過臉去看星沈,眸中欣賞之意不言自明。
“星沈,我這輩子佩服的人不多,你是裡面最厲害那個。”
“當然了,”他又伸手搭在許月落肩上,補充道,“言聿是最重要那個。”
星沈輕笑一聲,伸手握拳同他相撞,“走吧,商将軍在等我們。”
星沈回身給副将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将部隊帶回去休整,自己走在許月落身邊,順便同盧滢了解這段時間西北的防務。
“其實将軍見你們就是要說這件事,綏麟司傳來消息,白川王室龃龉頗深,老國王大限将至,幾個繼承人各懷心思,大王子擁護者衆,二王子母家顯貴,還有其他幾個王子或多或少都有點自己的偏向,這場奪位之争很快就要見分曉了。”
“綏麟司?”
許月落向星沈解釋,“許氏培養九衛,分别為鷹、翼、狼、蝶、鸮、鸻、隼、鴉、雁。九衛各司其職,我來到西北後,将擅奇技制造的鴉衛充入軍械院,随後抽出鷹、翼、鸻三衛組建綏麟司,專職軍情刺探。”
星沈點頭,“其餘五衛呢?”
“鸮善暗殺,蝶善僞裝,經常結伴執行任務,此刻都分散在番月,白川還有幾個用心不軌的鄰國王室周圍。狼、隼善戰,人數最多,一部分留在各國暗宮負責護衛工作,其餘的都在西北,随時聽候調遣。至于雁,我遣他們去查探一個秘密,這件事說來話長,我稍後再同你談。”
“看來出戰番月前,你就已經知道白川短時間内不會來襲擾邊境,否則明則出動大軍,西北馳援,邊防空虛,對我們太不利。”
“明則對于這些情況并非一概不知,否則他不會隻出動四萬人來一探虛實。”
眼看着馬上到将軍府,盧滢替他們總結,“無論如何,這次明則吃定了虧,咱們也能騰出手好好收拾這幫白川賊了。将軍準備了慶功酒,晚上跟兄弟們好好喝一頓,給你們接風洗塵。”
商遣岚在房中就聽見他們笑鬧,久等不至,隻好自己開門出去,他輕咳一聲,終于吸引來這幫年輕人的注意。
“沒受傷吧?”
星沈搖頭,同許月落交換眼神後開口,“商大哥,羽林衛還需要整頓,我同子晔先去處理,晚些時候咱們再見。”
“去吧。若不緊急,就暫作休息再去。”
星沈和盧滢出了院子,盧滢問她,“咱們現在去哪?”
星沈伸手摁了下後頸,語調倦怠,“藍田跟懷瑾的身體如何,出發前讓你盯着懷瑾按時用飯,他可又廢寝忘食了?”
“哪能啊,我每頓飯都跟他一塊吃,自從我親手喂了他一回之後,他就自覺多了。”
星沈笑出聲,不吝啬贊歎,“還得是你,一物降一物。”
“行了,看你困得眼皮都要掉地上了,趕緊回去卸甲洗漱,稍作休整吧,羽林衛那邊有我,别操心了。”
星沈并不同他推辭,囑咐道,“将甯晖好好看管起來,别讓人接觸到他。”
“放心。”
星沈睡得迷迷糊糊的察覺有熱源向她靠近,嗅到熟悉的味道,自覺地往裡面挪了挪,見來人沒有動作,還要伸手去掀被子。許月落握住她的手,上了榻将人攬進懷裡,隔着被子輕輕拍了拍,哄道,“還早,再睡一個時辰我們去赴宴。”
星沈在他懷裡蹭了蹭權作回答,許月落被愛人無意識的小動作撩得心間松軟,微微低頭在她發間落了個吻,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晚間軍中設宴為羽林衛慶功,星沈被将士們拉去喝酒,她也不推脫,隻是起身之前将手邊的酒壇推到了許月落面前,給了他個看着辦的眼神。
許月落眨了下眼睛,眼看着幾個軍中将領往這邊走,默默給自己倒了碗酒。
“主帥,張振是個粗人,向來隻認本事,番月這一仗雖然不是咱們跟着您打的,但是結果大家有目共睹,從前事一概不論,但從今往後,我認您這個主帥。”
許月落端起碗一飲而盡,“好兄弟。”
眼看着剩下幾個人還要輪流敬,商遣岚有點坐不住,他劈手奪過許月落的半碗酒灌進去,砸吧砸吧嘴,強忍着沒回頭。
“将軍,你這是?”
許月落取過碗重新添滿,擡手沖着那幾人舉起,替商遣岚解圍,“諸位兄弟,咱們再幹一杯。”
商遣岚在旁邊站着,不能避免地被灌了個七七八八,最後臉都喝黑了,揮手讓他們自己去喝。許月落看得好笑,又将自己手中碗遞過去,“喝點,醒醒酒。”
商遣岚瞥他一眼,咬牙切齒,“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雞賊呢,從哪灌的白水,還溫乎的。”
許月落但笑不語,眸光卻遙遙落向衆人擁簇的中央,藍衣溫潤的姑娘。
“商大哥。”
“嗯?”
“我第一次見星沈,想起了一句詩的上半句,今天又想起了這句詩的下半句。”
“少年恃險若平地,獨倚長劍淩清秋。”
青年嗓音濯風,一字一字勾勒出他心中那個舉世無雙,極有風骨,最潇灑明亮的姑娘。
商遣岚一怔,他擡手将碗中酒一飲而盡,眼角笑出幾道細紋,半調笑半慨歎道,“你心裡眼裡隻有她。”
許月落也笑,眼底卻浮起一層薄紅,長舒口氣才道,“斯人與日月同輝,卻不似日月高懸。我也是遇見她,才知世上真有這樣璀璨之人。”
“她是我的支撐與希望。”
商遣岚看他一眼,神情複雜,其實這些日子從許月落身上的變化他多多少少也看出些門道,隻是沒想到許月落會就這樣說出來。
“有些人就是這樣,得之幸也,失之命也。”他拍拍許月落的肩,語氣無端寂寥,“既然人還在身邊,就好好珍惜。”
許月落眸光依舊溫柔地落在遠處,“明日在都護府,咱們該合計一下怎麼對付白川人了。”
“這麼着急?你跟星沈剛從番月抽身,不休息一陣子?”
“正值白川内亂,如果不趁此時機,等他們緩過勁來,我們要維持目前同明則分庭抗禮的局面就更難了。”
商遣岚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了。”
等到衆人逐漸散去,許月落握着星沈的手慢慢往回走,星沈想起白天沒說完的事,問他,“雀衛追尋的秘密就是秦瑞至死也沒有說出的那個?”
傍晚時春寒凍人,許月落将手往袖中隐了隐,“對。宮變之日我趕上了姚珏的最後一面,他告訴我,位于東北的太白山潛藏着大宣的龍脈,世世代代與皇室締約,以此庇佑江山永固,社稷安甯。隻有曆代皇室清楚龍脈的契約,若非情況緊急,姚珏絕不會向我吐露。”
“聽上去有點玄。”星沈中肯地評價道。
許月落輕笑,“我知道。可明則對此趨之若鹜,姚珏臨死亦言之鑿鑿,不管背後是什麼,我們都必須要找出來。隻是雀衛潛行東北期年,以他們的能力,這麼長的時間都夠将太白山翻過來,卻還是一無所獲。”
星沈回握他,思索道,“滄海桑田,雪融路現,自然變化深藏奧秘。我幼時跟人學醫,她的居所便隐沒在一座山脈,一年中大多數都是雪覆平原,隻有等到積雪消融之時才有進出之道。”
許月落側眸看她,“你很少提及幼時之事。”
“你想知道什麼?”星沈問出口,又覺得有些生硬,找補道,“我母親有孕時便帶着我回到了鄉下,她很厲害,獨自生下我,又想方設法賺錢養大我。他當然也有送錢來,隻是我母親拒不肯受,那些年她帶着我過得很辛苦。”
許月落聲音溫沉,“這些年,你也很辛苦吧。”
星沈想開口,卻詫異地低垂目光,與她交纏的那隻手,指尖是真真切切在發抖,輕微的顫動抵着她的皮肉鑽進心底,她蓦然紅了眼眶。
“是有一點。”她說。
許月落托着姑娘的後頸将人埋進懷中,臂彎和胸膛将她牢牢包裹起來。星沈聽着他的心跳逐漸卸下全身力氣,将所有重量都倚靠給呼吸相依的人。
許月落張了張嘴,情緒便有些崩盤,“對不住,阿沈,對不住,我總是……”
許月落緊緊抿着唇,強咽下那些說出來更顯得無力的話,他明明不想問,可又總是控制不住去想象,那些東西就擺在那裡,看與不看,問與不問,痛的都不是他自己。
星沈搖頭,稍微拉開一點距離,擡起眼看他,“還好,學到了一身本事,我不後悔。”
許月落倏忽别開眼,眼淚落在無聲無息之處。
星沈一定不知道自己現在露出的是怎樣的眼神,衣衫褴褛,風塵仆仆,仍不失勇氣。
許月落終于看到那束明亮光彩扔下所有負擔,張開遮掩深藏的傷痕,灰白橫陳,觸目驚心,帶着滄桑疲累的霜色和慣于忍痛到極緻的自棄。
要有什麼樣的毅力,才能無數次拯救自己?
要有什麼樣的勇氣,才能成為主動走進困局的唐星沈?
要付出什麼樣的努力,才能永遠發出光亮照拂别人的前路?
“阿沈,”許月落強吞下喉頭腫痛,依舊難掩哽咽,他輕輕揉了揉姑娘的發,情緒如漫天細雨,最終卻隻落成一個溫熱的輕吻,“你是世上最厲害的那一個。是世上最厲害的劍客,最厲害的醫者,最厲害的将軍,最厲害的知州……”
“你是獨一無二天底下頂好頂好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