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那本将有一問,聽聞你月前奉命去西北迎回淳安郡主,途中不知所蹤,緣何如今出現在我西南将軍府?”
唐星沈被直白地一杵,神情卻很放松,“不瞞周帥,晚輩在前往西北途中遇襲,同隊伍走散了,又受了些小傷,一路逃至西南境内,因金陵局勢難料,故暫留西南養傷,特地前來拜訪周帥。”
周長羽眯了下眼睛,“遇襲?稚實可知那些人的身份?”
唐星沈淺笑如初,“略知一二,那批人有數千之衆,裝備精良,所持弓弩射程,射力皆強于軍中現行軍械,箭镞亦沒有軍器箭的花押,是人為豢養的私兵。”
最後兩個字落地時,唐星沈清楚看見周長羽的面色冷硬起來,他問道,“稚實此言可為實?”
唐星沈眉心微蹙,并未答話,隻是從腰間取出一枚箭镞,上前遞給了周長羽,周長羽借着光細細打量了一番,将目光重新落回星沈臉上,“此物你從何而來?”
“自我身上取下。”
星沈據實以告,廳中一時陷入寂靜,星沈覺得很不對勁,她似乎忽略了什麼重要東西。星沈留下三分心思在周長羽身上,另外七分開始重捋這一路種種,揪出到底何處違和。
突然,她擡眸看了眼周長羽,眼中分明還是笑着,神情卻與片刻前大不相同,“周将軍不想知道這豢養私兵的是何人嗎?”
周長羽心中一驚,面上卻顯出兩分恰然的驚奇,“你已找出背後之人?”
“周将軍,自晚輩踏進這廳中似乎一直是您在發問,晚輩也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您,不知将軍可否為我解惑?”
“但說無妨。”
“不知是金陵城中哪位貴人給您傳了信,他信中竟從未提及此事嗎?”
“你什麼意思?”
周長羽一身氣勢忽然發作起來,半生金戈鐵馬的凜冽與野傲兜頭壓下,眉峰驟沉,頗有種風雨欲來的味道,星沈卻不偏不躲與其對視。
“周将軍雖遠在西南,但對京中局勢有所了解也不奇怪,可私兵之事隐秘,知者鮮少,恐隻有其本人與我方,如今再加一個周将軍,這樣的大事,周将軍卻絲毫不關心背後之人,或許是因為周将軍心中覺得已知此人身份。晚輩揣測,此人定然是皇室中人,才能讓周将軍如此輕易放下戒備,既相信其密信中暗示的力量,又不會生出叛國之感。”
“你很了解本将的為人。”
周長羽這句話裡已經有了幾分實感,先前的試探之意逐漸散去,他從唐星沈的話中得到明示,唐星沈會将一切她所知的和盤托出,周長羽洗耳恭聽。
為表誠意,他差人去取京中來的那封密信。
星沈并沒有接過,她的目光甚至都未曾落在那信紙上,“周将軍肯信晚輩,我自然十分欣喜。陛下抱恙,太子親母早逝,養在懷後名下,所以我猜這信是皇後寄來的,她擔心朝中生變,太子地位不穩,京中幾隻守備軍背後又扯着千絲萬縷的關系,遠不如邊軍來的忠心,所以她寄來此信,應該隻是希望周将軍可以借兵一用,為太子登基造勢,并為此許諾了利益。而周将軍之所以考慮此事,最重要的原因是,太子确實是大宣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你猜的不錯,繼續說。”周長羽眼神銳利,看似肯定,實則忌憚。
“我提出私兵之事,周将軍并不好奇,我猜是懷後為了取信将軍,在信中含糊其辭了自己的勢力,讓周将軍誤以為來截殺我的便是懷後的人,周帥方才應該在深思入局的這兩方,我與懷後,究竟何人更可信。”
“但你說這私兵之首并非懷後。”
“是明則。”
星沈不賣關子,周長羽卻完全訝然,他擰眉深思片刻,并不掩飾眼中質疑,“比起明則,更想你死的人當是懷後。”
“他們不分伯仲。”星沈調笑了自己一句,“懷後想殺我,是不想身負姚氏血脈的世子殿下得勢,明則想殺我,是因為心懷蒼生的世子殿下擋了他的道。私兵體量,不輸神策軍,周将軍覺得懷後若有這個實力,還需要寫信向您借兵?”
“什麼?”
周長羽坐不住了,他的眼瞳死死盯着唐星沈,妄圖從她臉皮上剝落一些情緒,仔細咀嚼真假。
“周将軍,這也是晚輩今日前來叨擾的原因,明則蟄伏多年,隻為一朝推翻姚氏統治,為十三年前的燕氏一族翻案,一旦他揮兵北上,金陵危矣。世子殿下探查此事已久,在京中與明則苦苦周旋,但若無軍事力量的支持,單靠朝堂博弈,這一局我們必輸。”
唐星沈坦蕩點明劣勢,姿态行徑幾乎令周長羽恍然,他這裡是不是成了什麼善堂,誰人進來都想用他的兵。
“你焉知我不會選擇明則,你也說了,如今你們與他的博弈,是他占優。”
周長羽眸若幽泉,戎馬半生的威儀全含在目中,一并壓向唐星沈,他扶着椅背微微往前傾了兩分,這是一個很典型的狩獵姿勢。
這次,唐星沈沒有急着回答,她站起身主動往周長羽的方向走了兩步,湛然之中多了一份堅決,“周将軍,你不想為自己一戰嗎?”
這一問輕若鴻毛,又重逾泰山。
周長羽的神色變了幾變,最終化為一片平靜的汪洋,唐星沈卻沒有懾于他的威勢,一字一句擲地有聲,“要一個沒有皇權的社會,生育同等,讀書同等,申權同等,嫁娶同等,墓葬同等。”
周長羽聽得清晰,他想哂然一笑,短促的音節卻卡在喉口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他看着唐星沈,卻又恍惚間看見十四五歲圍在兄長病床前的自己,滿眼淚痕,滿心不甘。
“皇權代代相傳數千年,如此制度周而複始已成定局,你憑何豪言壯語?”周長羽終于抓住那點荒誕感,艱澀地問出聲。
唐星沈終于全部收起自進門時便若有似無挂着的笑意,“因為皇權無理,戕害萬民。自古專權者,一人獨掌天下,萬裡山河也成了他眼中小小一盤棋局,一人性命被輕賤到入不了局,君王的殚精竭慮,看似連橫合縱運籌帷幄,實則紙上談兵霧裡看花,帝王隻是一個人,一個人的眼裡裝不下萬物蒼生。所以我們要将權力打散,執掌權力的是具備專門職能的機構,組成機構的是具備專業技能的人,具備專業技能的人由百姓培養,來源于他們,真正代表他們,權力不再掌握于少數人,不再受制于血脈,金錢。所謂權力者,在于維護平等。”
“周将軍,你比我更清楚,無論是多麼強盛的王朝,君權與軍權走到最後都會是一個死結,逃不了将軍折戟的結局,既然亂世已成,何不奮力一搏?屈服,是換不來信任的。”
是啊,屈服永遠換不來想要的一切,換不來矯健的馬匹,果腹的糧食,弟兄的性命,赤子的雄心,更換不來一個将軍應得的榮耀。
廳中三人,周長羽撼于少年無畏,周稷甯撼于舊友遠思,她此刻才徹底了悟許月落曾對她講的那句話是何意,他從來不是要當掌握生殺予奪的天,他是要俯首做托起生民希望的地。
半晌的寂靜,周長羽歎了聲,忽然低笑道,“世上有你們這樣膽氣的少年,實在是世道的幸運,我活了幾十年,即便是最年少時,仍不敢發出這樣的質問,我很敬佩你們。”
星沈連忙作揖,“周将軍言重了。”
周稷甯便知道,自己的父親被說動了,神策軍守護這片國土将近兩百年,自他有記憶起,神策軍便一直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外有夷狄環伺,内有皇權打壓,他已經快要想不起無憂無慮隻管提刀上馬的時光了。
一個将軍,戰意熄滅于内政混亂派系傾軋,帝王權術百姓唾罵,實在沒有比這更可悲的事了。
周稷甯從堂後走了出來,唐星沈見了她,隻是微微一笑,繼而重新看向周長羽,她知道,這位老将軍縱使有所動搖,也絕不會這麼輕易抉擇。
“少年人有撥雲見日的勇氣,這是好事,可要我一個老東西陪你們等一個看不見希望的希望,是否有些為難我?”
星沈于是點明,“世子殿下的依仗自然并非隻有周将軍,還有他背後的許氏,有執掌過玄淵軍的長公主,有投身商家軍的盧子晔,有屹立朝堂的顧懷瑾,有左羽林衛,未來,還會有更多人。”
周長羽眼壓沉沉,這少女說的每一句話拎出去都狂妄無比,可你在她臉上瞧不出一絲裝腔作勢,甚至瞧不出一絲浮躁驕氣,她是笃定的,沉穩的,堅決的。
“你如何能夠代表許氏?”
周長羽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唐星沈從衣襟裡扯出枚精美的玉哨,背面凸起的紋理在日光下晶瑩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