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你過得好與不好,生與死,都再與我沒有關系了,在我心裡,再也不會用父親這個身份去看待你,你的生身之恩,我已用這十幾年的情義還盡了。剛剛那是最後一次,你又何必說話那樣難聽呢?”
星沈等了一會,沒等到聲音,于是她就邁出了唐家的大門。
背後,唐詣像個被捏爛了汁水的幹癟橘子,搖晃着轟然癱坐在木椅上。
三九天的風裹着刀刃,剮得人的骨肉瞧上去都薄一層,萬類靈物在此時節一應要縮頭封府,人卻不同,隻要心裡還是熱乎的,就總能尋出一點意趣。金陵城自是繁華,更逢佳節,華燈異彩熙熙攘攘,流光璀璨恢弘氣象,星沈行在人流中,目光如一縷清風,飄渺而靜谧。
人群忽然躁動,星沈知道是京府尹着人點燃的煙火,她慢慢呼出一口氣,漫不經心的擡眼,卻被一雙眸滿滿地接納進去。
她愣在原地,連呼吸都忘了。
人群攢動,橫亘在他們之間如同一條洶湧的河流,夜色晦暗,各色的花燈更映得人面離奇,可那雙眼睛……墨濃水清。
少年抱臂倚在牆邊燈下,眼底被映出一片昏黃的暖光,人人都在看燈,他卻隻含笑望着一個人。
星沈難受地去攥心口的衣襟,凍僵的指尖隔着衣物都冰得她打顫,星沈動了下眼睫,少年忽然盯着她的眼睛大步走來。
泛着絲絲草木甜味的布料兜頭落下來,她來不及反應便被攏進了一個更溫暖的懷抱裡,星沈怔怔靠着,半晌才發出一點聲音。
隻是一個毫無意味的音節,輕到立刻就能散在風裡,許月落卻默默收緊了手臂。
“阿沈,迎新歲了。”少年的聲音如一鍋熬爛了的甜粥,添在裡頭的蜜是他自己糾纏濃稠的情絲。
星沈松開自己,指尖纏上少年的衣襟,“殿下,新歲好。”
“跟我去個地方,好嗎?”
“好。”
許月落笑了,将小姑娘從懷裡拉出來,替她系好大氅的帶子,“傻姑娘,怎麼連去哪都不問就跟着人要走,萬一被賣了可怎麼辦?”
星沈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開口便是石破天驚,“你舍得嗎?”
許月落耳根燃起一點火星,忽然變出個香囊遞到她面前,星沈鼻尖動了動,眼睛更亮,“給我的?”
“當然,不是說喜歡這個味道。不過……這個并非府裡的制香師傅調的,味道不一定完全相同。”
星沈沒接,少年動了動眼睫,面上驕意漸漸淡去,“你不喜歡的話我重新去找師傅……”
“殿下。”
星沈嗓音綿柔,眉眼盈盈地望他,擡手張開了大氅,露出纖細的腰肢。
許月落呼吸一停,終究還是彎腰替她系好。
星沈靜靜看着少年的動作,金枝玉葉的世子殿下總是一次又一次為她低頭,他自己發現了嗎?
他們并肩往前走,星沈問他,“殿下,你也待别人這樣好嗎?”
“别的姑娘。”星沈又追了一句。
許月落默默歎口氣,“沒有。”
“那便夠了。”
許月落忽然停下來,指給她看,“到了。”
星沈望去,險些被鬥大的星辰砸暈了眼。
漫天繁星,咫尺可撷。
許月落席地而卧,星沈裹着厚厚的大氅靠着他,少年伸出指尖一點點勾勒描畫給她看,“星沈,你是一顆星星。”
少年嗓音含笑,輕飄飄被風帶進她耳裡,星沈的心蓦地沉下去,嘴角攢出的一點笑意忽然就寡淡的散了。
“殿下,隻有你會這麼覺得。”
“那你呢?”
“什麼?”星沈下意識追問。
少年偏眸注視着她的眼睛,“你覺得自己如何?”
星沈望着那雙黑沉眼眸中的自己,緩緩勾起唇角,她湊近許月落,幾乎與他鼻息交錯,少女漂亮的瞳孔射出異彩,被層層包裹的不可一世終于冒了頭。
“殿下,你看清了嗎?”
隐隐的熱氣從許月落唇面掃過,他卻不甘示弱。
星沈笑意愈盛,她直起身,迎風而立,衣袖被山風鼓出一朵豔麗的芍藥,少女明耀美麗的面容隐于銀輝中,她的目光留給山川大澤,也毫不避諱地投向他,“殿下,名劍借否?”
我欲乘風去,又見群山碧,一劍平野蕩,三十載守望。
她才回答他的問題,“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
少年之軀,生生不息。
許月落目眩神迷。
“殿下,我唐星沈,敢于天地人鬼俱争。”
“我知道。”
“你道即我道。”少年微微仰頭看着面前的少女,虔誠地為自己的人生刻下第二道戒律,“我立誓捍衛你。”
顧劼往年都是跟着許月落和言一這些人去國公府過年,今年想到星沈,便同許月落商量想留在世子府,吃過了飯一起等他們回來。
許月落答應了。
隻是他沒還等到人,忽然來人找他去國公府,他摸不着頭腦,匆匆跟着去了,到了沒看見許月落,心裡一沉,已然明白了是個什麼狀況。
言一湊到他身邊來,小聲地說,“主子一刻鐘前忽然想起唐姑娘今日可能會歸家一趟,有些擔心,便出門去尋了,囑我将你找來,告訴你安心吃飯。”
顧劼愣了愣,點頭應了,撐着張假意歡欣的面皮吃完了一頓沒滋沒味的飯便很快找了個借口出來了。
等他反應過來,人已經站到了世子府門外,正撞上了背着星沈回來的許月落,兩個人一時都愣在原地。
顧劼目光在熟睡的少女身上轉了兩圈,擺了擺手離開了。一陣風打着旋刮過來,将他藏在袖中的銀簪吹得冰手。
他掐了掐掌心,心中一片冷然。
兜兜轉轉找了個還開張的酒肆,倒了碗酒遞到嘴邊卻被人奪走,顧劼掀起眼皮,看清人後收斂了神色。
酬心毫不客氣的在他對面落座,“剛那什麼眼神,想掐死我?”
顧劼在掌心的血痕上摁了摁,“抱歉。”
酬心瞥他一眼,幹脆将碗都丢開,直接推了一整壇子過去,顧劼接了。
酒過三巡,酬心支着頭睨他,“顧懷瑾,是你說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也認了。那怎麼着,這麼些年的情分也都散盡了,連句話都不想跟我說了。”
“不是。”顧劼這回倒答得幹脆,“我不該遷怒你。”
酬心笑起來,她笑了好一陣才停下來,淚眼朦胧地望他,“為情所困?”
顧劼擡眼看她,酬心懂了,她其實早就懂了。
她似乎喝的有點多,起身跨過桌子重重拍了兩把青年的肩,“你亦是獨一無二的少年,喜歡便去追求,成與不成,無外乎此。”
顧劼搭了把手将人摁回去,被擾得也生不出多少悲情,神思反而清明了許多,“别喝了,我送你回去。”
酬心不肯,“顧懷瑾,你喜歡唐姑娘。”
她到底還是說出口了,顧劼的神情卻很冷靜,“沒有人會不喜歡她。”
酬心仰着頭,笑出了淚花,“是,我也總忍不住親近她,在發現你的目光後,亦無法改變。”
顧劼目光凝在酬心身上,眼底終究漾起幾分動容,“酬心,我已經放下了。”
酬心一掌拍在桌上,怒氣沖紅了她的眼眶,“因為言聿也喜歡她,顧懷瑾,你太自以為是了,你以為你這樣言聿心中會感激你嗎?你知不知道自己自暗處投向她的眼神,渴求,眷戀,你怎麼說的出這種話?”
顧劼勾唇,低垂的眉眼被燭火揉出幾分情真,他盯着碗中酒,水面忽然漾開波紋,一圈圈,細碎微弱,如殘翅顫顫。
酬心悲恸不已,卻隻能眼睜睜看着。
“酬心,你是個好姑娘,不欠我的,将來得遇良人,我還同你喝酒,讨一盞喜酒。”
“她也不欠我的,我對她生了歡喜,她不知道。她是誰的心上人……我知道,那你見過她望向言聿的眼神嗎,親昵柔軟,仿佛隻有在言聿面前她才是個小姑娘。”
“我不是不争,是已經輸給了她的癡心。”
顧劼低低笑了兩聲,脆瓷相擊,青年一飲而盡,“挂礙沉底,重任在肩,我不會昏了頭,放心吧。”
酬心定定看着他,大口大口灌酒,“前路迢迢,與子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