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關,到處總算都能榨出一點喜氣,街頭巷尾挂了紅彩,男男女女身上也多了顔色,家家飯桌上擺的盤子總比以往多幾個。星沈起了個大清早,帶了幾個人将衣物吃食送到福安巷,常人恐怕難以想象金陵城還有此等逼仄破落的地方,巷口的青石闆已經磋磨的看不出原本的顔色,一盆盆污水潑上去,日積月累的泥垢仿若油脂,粘膩地趴附在地面上,數十年如一日地蒸出酸中帶着點腥氣的味道,門口的木闆搖搖欲墜,風稍微大點就能吹出壽終正寝的動靜,半夜隻怕是吓得人難以安眠。
星沈是在幾年前行醫時被一個瘦小的姑娘拽到了此地,小姑娘聽聞有人義診,去求星沈救她嬷嬷,星沈到了,被一屋子幼小的孩子吓了一跳,她先替人看了診,又悄悄留了些錢财離去,來的次數多了,才從那小姑娘嘴中知曉此處是一個仁善堂,那嬷嬷收養了這些無處可去的孩子,日常做些活計養他們,那群孩子中年紀最大的也不過九歲,更多的是四五歲懵懂無知的幼童。
星沈自此每半月來一次,她與玲容便是在此處相識的,她們來時會帶些東西,後來動了心思送他們去讀書,跟嬷嬷商量了,先送男孩去,等到金陵建起了女校,星沈想将女孩們也送去讀書,卻被嬷嬷告知已有貴人安排了。
星沈一直知道這善堂背後還有他人資助,不過既然無緣,她也從未探究過人家的身份。
這幾年雖然星沈不在京城,玲容也嫁了人,但她們誰都沒有忘記這裡,星沈離京時特地上了一趟千歇山,蹲了兩個多月,挖了些珍貴藥材換錢,都留給了嬷嬷。回京後再來探望,嬷嬷說玲容這幾年來得也少,卻時常遣人送東西來,很挂念他們。
這次是她回京的第一個年,星沈多采買了些東西送去,又陪着那些小孩玩了許久,離開時,雨棠追出來扯住了她的衣袖,雨棠就是當年那個來求她的小姑娘,如今已然亭亭玉立。
“唐姐姐,這是我們送你的新年賀禮。”
星沈看着手中的手钏,五顔六色的石頭,邊緣被打磨的很光滑,大小差不多都一緻,她彎起眼眸,“謝謝阿棠,也謝謝大家,我特别特别喜歡。”
雨棠紅了臉,松開星沈,嗫嚅道,“唐姐姐再見。”
星沈于是彎腰捏了捏小姑娘的臉,笑着道,“讓我看看,我們阿棠已經出落得這樣漂亮了,我早上才聽嬷嬷說阿棠已經會賺錢了,好厲害,不過現在還是讀書最重要,你還沒有長大呢,以後有什麼事就去找筱月樓的掌櫃,嬷嬷年紀大了,你要多看着點她。還有,在姐姐面前不要這麼害羞,我很喜歡你的。”
“知道了。”雨棠乖乖點頭,星沈沒忍住又捏了下人家的臉,跟個女流氓似的湊過去,在小姑娘耳邊悄聲道,“阿棠笑起來最漂亮,姐姐看了也要臉紅的,以後多笑笑。”
雨棠原本聽得臉紅,目光四處飄着,忽然落在一處,眼睛一亮就要喊,被那人一個噤聲的動作哄住。
少年揮手讓她先回家,雨棠便乖乖聽話往回走。星沈心滿意足地轉身,還沒走兩步笑就頓在了臉上。
幾步遠的地方,巷子口站了位白衣美人正笑盈盈看她,美人身上披了一層朦胧柔暧的光,眸中細碎笑意被映的晶瑩溫軟,一副全然放松的慵懶恣肆模樣,平日裡收着的世家公子做派忽然露出來一點,如蒼翠重山之間一口玉泊養出的芙蕖,鮮亮純澈。
造物如有偏愛,理應如此。
星沈心中暗歎,腳下卻毫不猶豫走向他,少年人笑意更深,朝她伸出手,身後暖黃的燭光為他所牽引,柔柔地傾瀉過來,美好的像幻境。
“殿下怎會來此處?”
星沈牽着許月落的手慢慢地走,掌心處的暖意漸漸遊遍四肢百骸,還帶着莫名的酥麻,輕松暢快仿佛高樓之巅起舞,下一刻便能羽化登仙。
心神被安置的太穩當,言語就會不受思緒控制,許月落偏眸去看身旁的姑娘,眼中柔意如水波潺潺,“我來這裡是和阿沈一樣的原因。六年前,嬷嬷重病,我與子晔當時身在範陽,雨棠沒有找到我們,後來我們回京,我再來時,雨棠才告訴我有位小神醫救了嬷嬷。”
“原來是你。”
許月落這話裡帶了幾分感慨意味,連星沈都覺得奇妙,當時她來金陵也不過數月,人與人的羁絆,原來可以這樣深。
星沈笑了聲,用肩膀輕撞了下身邊人,“若當初在這裡便遇到殿下,也省去了我後來的一番觀察試探。”
許月落也笑,像翡翠珠子落進玉盤裡,清越溫潤,他語調舒緩,話音裡透着一股子說不出的驕矜惬意,“怎麼說?”
星沈擡眸望了他一眼,複又輕垂眼睑,輕聲道,“我見君顔,山河失色。”
許月落心口停了一瞬,連腳下都差點踩個踉跄,一時間兩人無言,眼看着快要到鬧市,星沈正要放手,許月落卻不肯松手,他微彎着腰替星沈揭下帏帽上的簾子,隔着一層布幔,星沈恍惚覺得許月落眼底多了些熾然的情緒。
他牽着她繼續走,“還有七日就是除夕,按照慣例,我同父親母親一同用了晚膳就可以自行安排,阿沈可要來一起守歲,懷瑾和十七也一起。”
“好啊。”
唐星沈想都不用想,許月落是為了她考慮。
馬上要過年,星沈從筱月樓的賬裡支了一半的收入,給左羽林衛的兄弟包了年禮,校場上鬧哄哄一片,魏衍還是抱劍站在一邊,堅硬的像塊鐵,星沈無奈,拿了一份親自走過去,魏衍見她過來本要相迎,瞥見她手裡的東西卻毅然側過了身,擺出一副誓死不從的模樣。
星沈于是繞過去站在他眼前,魏衍不動聲色腳下又換了位置,星沈耐性子陪他轉了兩圈,終于忍不住喝了聲魏衍,魏衍隻好停下來,任星沈将東西挂在他身上,眼神瞧着竟然有幾絲委屈,星沈真給氣笑了,七尺大男兒,給他送個禮還給人送憋屈了。
“魏衍,本統領的年禮你不想受?”
魏衍立時一驚,閉口不敢言,除了最開始接手左羽林衛殺他們的傲氣,星沈幾乎從不擺統領的架子,此刻這樣的開頭,魏衍自然不敢違逆。
“說話。”
“回統領,我是,我是受之有愧,左羽林衛自被統領接手,一應用度都快趕上金吾衛了,武器甲胄也就罷了,統領還替兄弟們提月錢,這些都從您的私賬出,兄弟們其實都有察覺,甚至私底下來問過我,我實在慚愧。”
底下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也都放下了手中的東西安靜站着,個個杵得跟個棍似的,面容肅然的像要去殺敵,星沈往下掃了一眼,一見他們那蠢蠢欲動的模樣就頭疼。
果不其然,不知誰領頭喊了一聲,其他人都将東西放了回去,星沈實在頭大,怒瞪了魏衍一眼,又朝下喝到,“一人一份,都拿着趕緊回家過節,家裡人都等着呢。”
沒人吭聲,也沒人動。
“羽林衛是有第二個統帥了嗎?誰說話管用,站出來我看看。”
星沈顯然動了真怒,這話說的衆人惶恐,隻好又一人一份從隊首傳了下去,星沈本來想直接讓他們走人,但看見底下個個眼裡一包淚的憋屈樣子,歎了口氣,心軟道,“我再最後一次跟你們講這個道理,左羽林衛,上下一體,不分彼此。我是你們的統帥,戰場上,你們無條件服從我的軍令,便是将性命都交托與我,那麼下了戰場,你們也無需同我計較這些,明白了嗎?”
一個是字被吼的震天響,星沈擺了擺手示意他們散去,然後重新看向了魏衍,扔了句你跟我來就大步離開。
平素用作統帥辦公的小屋子裡,唐星沈率先坐下,朝着站在中間的魏衍扔了個眼神,示意他坐着說話。
“沼文,你今日所為很不妥。有些東西我既拿出來了就說明我有餘力,左羽林衛的兄弟們出身如何你比我更清楚,他們為了國家百姓安甯把性命拴在槍上投軍,過個好年是他們應得的,你今日這一出,他們難免心生隔閡。”
“可是……”
“可是什麼,難道你不是左羽林衛的兄弟,我不是左羽林衛的兄弟,你是我的副将,事事應當比别人更理解我的用意,更清楚我的境地,怎麼還當着衆人拆起我的台了?”
魏衍低下了頭,顯然認識到了自己的不妥。
“沼文,把你不該有的心思都收起來,”唐星沈向來敬重魏衍,從未用這樣重的語氣同他講過話,魏衍心中大亂,擡頭正對上那雙藏着寒芒的眼睛,那裡頭冷意徹骨,是真正經曆過殺戮的屬于将領的威嚴。
“無論你覺得我是什麼,我都首先是左羽林衛的統領,你的将軍,你今日之行為,可是在憐憫一位女子孤弱?”
“屬下不敢。”魏衍立刻起身抱拳,他的頭垂得愈發深。
“把頭擡起來。”星沈的話很冷。
魏衍擡頭同她對視,眼中也多出幾分墨色,“屬下知錯,屬下是将軍的副将,需事事輔佐将軍,牢記左羽林衛上下一體,今日之事,絕無他次。”
星沈知道他領會了,沒說話,示意他離去,魏衍離開後,她靠在椅背上長長歎了口氣,魏衍待她如兄如父,若隻是私下便罷了,可他将這份憐惜帶上校場,帶到他的統帥身上,那便是千錯萬錯,一朝不慎,是要害人害己的。
她不願說,卻不得不說。
日子總是過得很快,除夕那日早晨,星沈猶豫片刻,還是登了唐家的門,管家通報過後她走了進去,臨近院子的時候,她聽見一陣幼童嬉鬧的聲音,偶爾還有一對夫妻甜膩的誘哄聲,都不用再往前走,星沈稍微擡眼就能看清這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畫面。小孩還不會走,掙紮着爬上了父親的膝頭,口涎沾濕了他今日換的新袍,父親并不動氣,笑呵呵伸出一根手指逗弄着小孩的下巴,動作間生疏又小心,母親則倚在一旁,眼角都笑出了溫柔的細紋,唐星沈都沒想過趙貞雲還能笑得如此真誠。
她頓住了腳步,花片刻思量為何她都讓人先通報了唐詣還如此怡然自得,無非是既不尊她是同僚,也不憐她是女兒。
無所謂。
她擡腳打破了這讓人無感的溫馨,趙貞雲最先注意到她,竟然沒搶着出言陰陽怪氣,想必是有了兒子,再也不必忌憚她,隻當作空氣便好。
唐星沈想起自己今日來此的目的,又心裡默念了兩遍大年三十這個喜慶日子,斯文有禮地道了句,“父親。”
唐詣身形一僵,這才擡頭看了一眼來人,發現果然是他那個回京大半年卻沒回府一次的逆女,他臉上的表情不尴不尬,似乎是怒也心虛,愛更稀缺。
星沈趕在趙貞雲唱大戲之前打斷,“我有事同父親談,談完就走,先去書房等着。”
唐詣将孩子抱給趙貞雲,徑自進了書房。
“你弟弟…”
“我沒興趣。”星沈快速打斷作法,眸光一片平和,“我今日來隻有一件事,你願不願意辭官回家,遠離金陵?”
唐詣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她,語氣間不乏諷刺,“怎麼,你已經見不得自己的父親好到這種程度了嗎?”
星沈面上一副你無理取鬧的神色,口氣平淡,“因你是我父親,我才多勸這一句。”
“我最恨就是你這副模樣,同你……”
“同我母親一模一樣,”星沈熟稔地接上,理所當然道,“這是我的幸運。”
她換了個姿勢站着,力求氣質上更像她清高孤傲的母親一些,“你同我母親的恩怨在心上梗了幾十年,實在不忿你等下去了找她理論,遷怒我做什麼?哦對了,我母親定然不會等你,她此刻或許早就再世為人,有青梅竹馬的小公子陪伴疼寵了,受你這份氣?”
唐詣面色鐵青,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往日裡便是如此,星沈若不讓着他,他便隻能摔杯推桌顯脾氣。
“我再說一次,金陵形勢複雜,你既然有了孩子,何不為他考慮,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朝堂不适合你。”
唐詣站起來,似乎是被氣大發了,指着星沈的手打着顫,惡意道,“你了不起了,你現在是左羽林衛的統領,官至從三品,比你爹神氣,幹了半輩子還是個從六品,可你不要忘了,我是你爹,你是個什麼樣的東西我不清楚嗎?”
星沈原本在他發作前就轉身欲走,此刻聽到他說這些話,忽然回身盯着他,眼眸幽深猶如古井,多大的風浪都攪不起一絲波瀾,那不是一個十幾歲少年人該有的目光。
唐詣看得顫栗,又在那厚重的黑水裡翻找不出一絲傷心畏懼,她愈是這樣,他愈是惡意滔天,唐詣壓低了聲音,刻毒道,“你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就是個天煞孤星命,将來定然刑親克友,遍體鱗傷,不得善終。”
星沈許久未動,若不是冷風吹得她眼睫抖了抖,唐詣幾乎要疑心眼前隻是個幻影。
“說不定,你能活到現在的氣運就是搶了你娘……”
“夠了。”
星沈驟然擡眸,聲色俱厲地打斷了他。
“你還教訓起你爹了?”唐詣咬牙切齒,眼裡能噴出來火星子,他太恨這個桀骜不馴的女兒了,身為人子,不懂為父母分憂,還要時刻扯下他的遮羞布,使他顔面無存,實在太可恨了。
“唐詣。”
唐詣被喊得愣神,這倒是唐星沈第一次這麼喊他。
星沈笑笑,自嘲多于嘲諷,她的目光有了一點變化,仿佛隔着水幕看他,那麼清亮而疏遠,她終于收回了對他所有的情緒,連帶恨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