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沈拍幹淨手走出去,見顧劼要往她這邊來,連忙揮了揮手,意思很明确,别過來。她從兜裡掏出不知名的白色粉末,把自己從頭到尾洗了個幹淨才擡腳走到顧劼身邊。
“我剛剛撒了毒,離我太近不安全。”
顧劼站的遠,但勝在視線好,剛剛唐星沈身上的森冷他自然一覽無餘,此刻這女子複又坦蕩地走在他身側,如同那一場血腥未曾發生過,顧劼覺得有趣極了,故意想逗她。
“下手這麼狠,看不出來啊。”
“我向來護短。”
顧劼的腳步一滞,又匆匆調整過來,唐星沈沒在意他的心思,坦率道,“殿下,殿下在意的人,你,子晔,我在意的人,誰若敢把主意打到這些人身上,我必要千倍萬倍将加諸在他們身上的痛苦奉還,我能奉還,這便是我求得的本事。”
顧劼這次直接停下來,微微俯視這個不到他肩頭的姑娘,眼神深處混雜着不由他控制的期待與小心,“我亦在其中?”
“自然,懷瑾,我們不算是朋友嗎?”
顧劼一時未答,星沈也不覺得尴尬,揚聲自若道,“我們就是朋友,懷瑾,莫要想了。”
姑娘身形漸遠,顧劼笑意很盛,如紅梅初綻,滿眼灼灼,他快步追上去,雙手枕在腦後,自在道,“你可知…”
話音未落,耳邊突然窸窣作響,草叢中竄出來十七八個形狀各異的男女,瞧着都不像什麼正經人,星沈固然不屑,但她還是立刻擋在了顧劼面前。
“懷瑾,這些人面色有異,應當都吞過毒,出手陰的很,你躲遠點,我自己可以。”
顧劼笑了聲,扇子一轉就沖了出去,星沈眉頭狠蹙,隻好寸步不離地貼在他身後,一邊格擋一邊罵,“你好歹給個提示啊。”
她劈手奪過對面人的劍,幹脆利落解決了幾個,餘光一掃,瞥見他們手隐進了袖口,人也慢慢往顧劼身邊聚,心下急促地咒罵了幾句,腳步卻不敢停,一劍擋開從背後刺過去的利刃,擡手就捂住了顧劼的口鼻,惱道,“别動。”
她飛速從腰封間扯出一把藍霧撒出去,然後趁亂帶着顧劼逃了出去,兩個人一路連飛帶竄 ,大概跑出了五裡地才停下。
顧劼看星沈的眼神分外複雜,沒來得及開口就又被白色粉末兜頭灑了一身,淺青色的袍子藍一塊白一塊,算是徹底毀了。
他郁悶地開口,“就不能不灑這麼多嗎?”
星沈氣笑了,“這解藥平日裡都是一指甲縫一指甲縫的用,我今日就差拿它給你沐浴了,那幫牲口下手多狠你沒瞧見呐?”
“你灑的也不比别人少。”
“少廢話,下次讓你待旁邊看戲你就去,看看這整的。”
顧劼忽然也心生愧疚,今日若不是他非要逞強,他們大抵不會如此狼狽,星沈更不用浪費這麼多藥材,他歎口氣,低聲緻歉。
星沈微怔,滿臉無奈的表情對着他,“想什麼呢懷瑾兄,我的意思是萬一你出事可如何是好,我當時若被他們纏住,來不及給你喂解藥,你就要爛腸化心而亡了。”
“算了,”星沈看顧劼神色寂寂的樣子,出聲安慰道,“總歸今日有驚無險,他們本就是我主動招惹的,如若連累你受傷,我非得闖到他們老巢一個個揪出來用毒藥把他們當白菜腌。”
“星沈,”顧劼喊了一聲,突然停下步子不再往前,星沈不解地回頭看他,倒也沒有催,隻是靜靜等他說話。
“你可知你的信送來的前一刻我都對你心存戒備?”
“那又如何?”
“如果你早知道,還會将我當作朋友,還會舍命護我嗎?”
顧劼神色很淡,星沈去看他的眼睛,仿佛看見了晨間清霧散盡前的最後一點虛影,忽遠忽近,永遠讓人看不清。
星沈其實也不能保證自己看清了,但她願意選擇相信,因為他是許月落身邊的人,也因為他的所作所為,她曆曆在目。
“懷瑾,人人皆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沒有誰能将誰看得一寸不落,你從前質疑我是因為了解我不多,這沒什麼好介懷的,往後有的是時間了解。至于我為何将你引以為朋友,自然是我願意。我信任你,你也并未辜負這份信任,我很幸運。”
那雙眼睛含風蘊水,溫和地望着他,比他見過的任何一處山川還要秀麗遼闊,顧劼忽然覺得骨縫有些酸軟,寒風裡凍久了,澆上熱湯便是這種感覺,欲哭無淚,欲說無言,唇舌間唯有澀麻。
他本不該這樣輕易地相信和靠近别人,可天底下恐怕再找不出第二個唐星沈,這樣幹淨落拓,這樣癡傻知足,這樣的讓人無從抗拒。
他笑起來,溫柔道,“多謝你。”
星沈也笑,她走在前面,并不回頭看,聲音散漫自由,就像她的人一樣,潇灑無拘,一句話被她說的那樣理所當然,“懷瑾,你其實仁心未變,風骨未改呐。”
顧劼跟在後面,眼眶漸漸紅透,唇角難以自抑地揚起。
無論往後如何,眼下這一刻,他顧懷瑾還是從前那個清白自持的小少年。
她如此識他,那便是他。
星沈回府,洗漱完換了身衣服出來就被端着面的言午堵個正着,青年也不說什麼,挺拔的身杆像棵楊樹,直直把碗往前一遞。
星沈:“……”
她接過碗,道了聲謝,端起來就往許月落的屋子走,站在門外連湯帶面一飲而盡,豪爽地把碗放回言午手中,順帶還豎了個大拇指。
言午生疏地笑笑,看得唐星沈眼疼,要不是時間不對,她真想問問許月落平日裡是不是都不讓他們笑。畢竟,冷酷是暗衛的保護色。
許月落還在睡,那兩個毒物下的藥太烈,幾乎是瞬間侵蝕了許月落的抵抗力,幸而唐星沈曾給他以備不時之需的解毒丹,但也正因為此,他們才暴露了身份。那種特殊的毒,像标記一樣的炫耀,讓星沈瞬間就能辨認出來,他們之所以如此無畏,不過是沒想到許月落身邊會有青衣谷的傳人,更沒有想到這世上竟還有青衣谷故人入世。
所謂的經脈逆行,不過是豬油蒙心走火入魔的邪修,十五年前叛逃出青衣谷的一支,曆代青衣谷主都承擔着剿滅其功法傳人的責任,她雖不願聽從師命接任谷主,但今日所為也算替師門分憂,隻是,她想起師傅多年追尋卻無果,這兩人隐匿起來的時間點…
星沈想的入神,沒有注意一道松軟的目光正虛虛落在她身上,目光的主人大病未愈,連眼神都沒什麼力氣,星沈想探探許月落的體溫,額頭湊到一半,正對上身下人無辜好奇的眼睛。
星沈腦子轟地一聲點燃,支吾道,“我,我那個,幫你看看還發不發熱?”
月落順着她的話問,“那還發熱嗎?”
“不知道,被你打斷了。”星沈強裝氣壯地看過去,許月落複又無辜起來,平素華美銳利的一雙眼乖乖睜着,瞳色清澈又柔弱。
星沈立刻柔軟起來,眸中都帶着愛惜的光,手上嘴上也一點沒閑着,把人輕輕扶起來倚靠在身後的軟墊上,又柔聲細語地問,“殿下,頭暈不暈,餓不餓呀?”
許月落鼻尖嗅到一絲極淡的血腥味,他輕蹙了下眉,星沈立刻關懷,“是不是還難受,還是這麼坐着不舒服?”
許月落順竿爬,“嗯,腰有點酸,靠着不舒服。”
“那我們躺下?”
許月落輕輕閉上了眼,久不回話,似乎連應個好不好的力氣都攢不出來。
星沈看得揪心,試探道,“躺久了是會腰酸,不然,不然殿下靠在我身上緩一會?”
許月落依舊沒應聲,動作卻極其自然地靠過去,眉心還舒展開一些,星沈立刻放下心來,伸出手替許月落按摩頭部的穴道。
“殿下,你身上的毒已經解了,我寫了方子給言午,你遵醫囑好好喝藥,不出半年就能将養回來。”
許月落似乎想說什麼,但精神實在難以周濟,睫羽輕輕抖落如蝶翼顫顫,柔軟帶霧,看得星沈心尖軟成了一灘水,恰此時,言午端着碗粥推門而入,見許月落醒來,神色一亮,看清二人姿勢,又迅速低下頭。
“唐姑娘,主子昏睡的時候太醫院那些人又來請了一次脈,說主子已有好轉,趕着入宮彙報去了,我按照你說的,将功勞安在了一個方外遊醫身上,老爺那邊也瞞得很好,他們并未看出差錯。”
許月落聲音含混不清,“我爹怎麼了?”
言午不知如何回答,還是星沈解圍,“他現在特别好,在隔壁裝病,過兩日便可以來看你,放心吧,我在呢,餓不餓,我特地熬的粥,讓言午幫我看着火,喝一點好不好?”
這樣柔軟滲蜜的語氣讓言午更深地埋頭,他閉眼把托盤放在星沈手邊,幾乎是立刻就要跑,星沈卻喊住他,“言午,藥煎起來之後喚我一聲,今日要加一味新藥引。”
言午退出去,星沈自然地端起粥吹涼了喂給許月落,約摸喝了半碗,許月落實在萎靡困倦,連面上的功夫也裝不出,星沈心疼又無法以身代受,輕手輕腳關上門,進藥房的時候眉梢都淬着火。
言午被她身上的燥氣燎了滿臉,驚愣着不敢說話,星沈吐出一口濁氣,掀開藥蓋,思索着今日要放多少血。
星沈沒出生便被母親帶着去了鄉下的莊子,因緣際會跟着青衣谷的老谷主學習,那位谷主不算良善,經常随意喂給星沈一些藥材殘渣,天靈地寶不少,偏僻邪門也有,翻來覆去的死裡逃生,練就了她這一副百毒不侵的身軀,每一滴血都是無上至寶。
剛開始的幾日,許月落常在昏迷中,她放多少血都是肆無忌憚的,可自前幾日許月落漸漸恢複,星沈擔憂他嘗出血腥味,便減少了用量,可這樣也導緻他恢複速度慢起來,今日看他痛苦模樣,實在揪心,況且她馬上就要返回徽州,必須要速戰速決。
星沈轉過臉對言午笑笑,“言午,你幫我找一株銜味草來。”
“姑娘要做什麼?”
一般情況下,言午是不會問的,可是星沈今日臉色實在難看,他有些不放心。
“言午,銜味草可以短時間内封閉人的嗅覺和味覺。”
言午立刻明白她要做什麼,唐星沈以血入藥一事,自他第一次無意撞見,便再沒有瞞着他。
言午神色焦灼起來,星沈沒有讓他把話說出口,“言午,我是醫者,偶爾放血對身體是有好處的,況且我不能離開徽州太久,你明白該怎麼做的。”
言午深深看她一眼,雙手握拳施了一禮,轉身踏出了房門。
星沈放完血,找了塊布把傷口嚴嚴實實綁起來,端藥進去時,許月落還在睡,自分别以來,他本就清減許多,面部輪廓被削磨的鋒利深刻,病容再添憔悴,此刻側臉擁在厚實松軟的錦被中,蒼白單薄的下一秒就要碎掉。
她又歎了口氣。
她的小殿下好苦啊。
星沈小心走過去,将藥輕放在床榻側面的小幾上,蹲下去,完成了中午未完成的事,大概是睡的久了,許月落身上纏繞着絲絲縷縷的熱氣,與剛從外面進來的星沈不同,被外來的冷氣一激,他搖搖晃晃睜開了眼。
“殿下,我們吃藥好不好。”
星沈将月落扶起來,趁他不備塞進去一粒糖丸,哄着他咽下去才将藥碗端過來,許月落望着那黑漆漆的藥汁,神色不動,乖乖咽了下去。
銜味草大約隻能維持兩刻鐘的功夫,喝了藥,星沈立刻讓言午把藥碗拿出去,這次真正喂了他一顆蜜餞。
許月落似乎喝了藥精神便好了許多,他半邊身子倚靠在星沈左肩,吐了口氣,慢慢道,“我出事那日,隻秘密見過秦瑞一次,秦樹落在我們手裡,本以為有轉機,但秦瑞并不買賬,堅持不肯告知幕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