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沈聽到他的呼吸沉且緩。
“之前我們一并前往徽州那次,我發現徽州近年來人口流動趨勢有些蹊跷,便讓言一去查,他追了這條線很久,我們的人終于确認,諸郡府州,加起來每年有約萬人下落不明,生死不清。”
星沈原本輕拍許月落後背的手一頓,眸子下意識眯起來,許月落空了一段時間沒有說話,但他們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阿沈,我未曾告訴你,當時查封泉州府,我就發現了軍械模型,款式精良,那次我本來是追查煙土,卻發現了這件意外,這兩年我一直在追查,發現煙土和軍械兩件事,逐漸交織在了一起。”
話音止于此,空氣陷入了沉默,星沈将腦子裡能串起來的事都過了一遍,一張布滿暗箭的大網正悄然拉開。
“殿下曾跟我說過泉州一行,從秦樹身上找到突破口實屬意外,否則以秦瑞的精明,我們很難發現背後那隻手的動作,但徽州不同,是有人引我們去的,懷博吾前腳被委派查封泉州府,後腳就被下了獄,因徽州之禍。我們當時并不能确定這第三方勢力是敵是友,又一門心思撲在徽州困境上,現在想來,他們此舉極有可能是為了泉州之圍。殿下此次中毒,亦是江湖人所為,這二人我曾找酬心姐姐核對過,正在那”銷聲匿迹“的名單上。”
星沈抿唇,猶豫片刻又道,“我找到了下毒的人,他們告訴我,江湖上七八年前有個組織不動聲色地建立起來,招攬天下名手,隻要為其效力,就給他們想要的東西,這個組織喚作斬仇山莊,其主人身份極其隐蔽,不曾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而且斬仇山莊的入口變化多端,我們恐怕很難找到,即使找到,以目前的狀況也很難消滅。“
“殿下,我們的對手顯形了。”
許月落立刻想到另一件事,他下意識握緊了星沈的手腕,星沈呆愣盯了一刻覆在腕上的手,心中明白了他的想法,“殿下,我沒事,縱然他們當初有安插自己人的想法,我成為了那個變數,但不知出于什麼考量,他們總歸是沒有動手的。”
許月落嗯了一聲,心中還是懊喪,情況未明時,他把星沈一個人留在了狼窩面對四伏的危機。他的心狠狠揪在一起,星沈主動反握住他的手,“殿下,我保證過我們一定會重逢的,我說到做到。”
姑娘用柔軟誠懇的眼神回視他,掌心的溫度源源不斷湧上來,化開了心口的後怕不安,許月落笑起來,聲音柔亮,“我知道,你還在。”
不論明天要面對什麼,此刻的溫情固若金湯。
星沈猶豫着,最後還是開口道,“殿下,斬仇山莊如此神秘,不如動用我的手段去查?”
許月落的眼睛現出點潮氣,原本想要松開的手重新扣緊她的手腕,甚至更緊,他的聲音很輕,卻帶着澀味兒,就像顔色清亮的茶湯,底味都是苦的。
“阿沈,你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呢?”
星沈被那目光看得說不出話。
“從你告訴我你了解懷瑾過去的事,我就已經知道你有自己的法子,可過去這麼久你都沒有再提過,絕不是因為你不信任我,那隻能是這樣做一次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你不願意那樣做。”
“殿下…”
許月落已經整個握住了她的手,“不需要。”
少年笑起來,眼睛裡有清透的光,“既然阿沈認識了我,這些事就交給我來做,這輩子再也不要去做自己很抗拒的事了,我會保護你的,都告訴我,都讓我來做,我心甘情願。”
“好。”星沈點點頭,“我記住了。”
星沈離開前去探望了許清汝,男人正坐在桌前,天青色的廣袖衣袍,清瘦挺拔,溫文爾雅,聽見聲音,許清汝含笑望向她。星沈忽然覺得熟悉,這種沁到骨子裡的溫柔寬和,原來許月落承自這裡。
“唐姑娘,過來坐。”
星沈坐到許清汝對面,下意識伸手為他把脈,指尖脈象平穩有力,星沈方才舒了一口氣。
“大人的身體已經無恙。”
許清汝收回手,“我和落落這多日來都勞煩你費心,還未說過一句謝語,唐姑娘,多謝你。”
“大人何必客氣,我與殿下是朋友,這些事我理所應當,心甘情願。”
聽見朋友兩個字,許清汝眼睛亮了一點,看星沈的眼神愈發和藹,如此世道,縱人間濟濟,能坦蕩與許月落稱朋友者,又有幾人。
“我這次來是同大人告别的,我要回徽州去了。”
“你同落落說了嗎?”
“還未,”星沈眉眼彎彎,眸光清透明亮,語氣輕快,“隻是知己存心,天涯咫尺,我們定有重逢之日。”
許清汝為她所感染,心中動容之餘更生自豪,他從袖中取出一截玉哨,攤開在掌心遞到星沈面前,“唐姑娘,這是件對落落來講重要的東西,我将它留給你,希望你們永不離散。”
星沈眼瞳驟縮,她當然知道這是件多麼重要的東西,當初她與言一在暗處追查徽州的貿易狀況,言一将這東西亮明,那幫老狐狸便一個個乖乖低頭,連假話都不敢摻半句。
在商言商,将在外君命尚有所不受,遠在天邊的麓國公府能對唯利是圖的商人有多大威脅,非權,利也。
這枚玉哨代表的是許家世代經營嘔心瀝血積累的财富,是一個更加龐大而無形的帝國,這才是許月落真正的底氣和倚仗。
星沈神情莊肅,“許大人,這是殿下的東西,我不能要。”
許清汝一時怔愣,回過神來語重心長道,“孩子,看來你已經知曉它背後的意義。”許清汝目光落在那玉哨上片刻,重新看向星沈,“許家從未有過家仆,隻有家人,留在許家的人各有原因,但絕不是因為一張契子,許家留人從不要這東西。落落是許家頂優秀的孩子,明理慧潔,風骨俨然,能做一個好人,這便是許家對子女唯一的要求。”
“許家的傳承,從來不是一種責任,許氏子女,人人的路都是自己選的。我将信物贈與你,便是希望你亦得親長庇護。”
許清汝目光柔和慈藹,星沈睫羽輕顫,心緒如潮湧起伏,既撼于許氏家風,更感懷這份來自長者的溫情,但她還是搖搖頭,堅定道,“這樣的東西,應該屬于殿下。”
許清汝眉心微蹙,不解道,“唐姑娘與落落生死之交,情義深重不言自明,何必分得這樣清?或是你心中尚有疑慮?”
星沈斷然否認,“大人言重了,星沈并非不分好歹之人,大人的好意,星沈銘感五内。隻是,如此福澤,理應屬于殿下。”
許清汝一時失語,半晌才回過神來,他道,“好東西都該給他?”
“凡我所得,予取予求。”
星沈言辭誠懇,神情更是一覽無餘的坦蕩,坦蕩的連他這個做父親的心裡都開始冒酸氣,繼而又升騰起更多的欣慰與暖意,他親手将玉哨放到了星沈掌心,溫聲道,“這玉哨乃是雙生,落落手中亦有一枚。雙生之象,相輔相成,一損俱損。如此,你還不肯收嗎?”
星沈心中一動,話說到這裡,其實已然無拒絕之機,她接過玉哨,小心地收進腰封。
起身離開時,唐星沈聽見許清汝在身後囑咐道,“孩子,照顧好自己。”
她的鼻頭忽然一酸,想起了柳澄明,想起了唐詣。
許月落趁星沈不在,将言午叫了過來,他身上餘毒未清,難受得緊,半遮着眼眸靠在榻邊沒什麼情緒地問,“關于我的藥,你有什麼要說的?“
言午幾乎是沒猶豫就告知了許月落真相,他十分清楚自家主子的脾性,說一不二,最重情義,唐姑娘這樣真心的待主子好,他自然應該知曉。
言午低着頭站着,不是很能看清許月落的神色,他小心觑了一眼,天色漸深,許月落靜坐着,臉朝向窗外,隻能看見個昏暗的剪影,沉默堅硬。
許久,他開口道,“言午,此事絕不能有下一個人知道,否則,你我的性命加在一起都難贖罪孽。“
言午立時一凜,攥緊手掌附在胸前,“主子,我以性命起誓,絕不再提起此事。“
金陵的另一座院落,明則站在欄杆前,身旁站着個佩戴銀紋面具的男人,那人嗓音低沉冰冷,極緻的華美卻又聽不出一絲感情,真如萬年孤寂的谪仙。
“明大人,此番為了你的事,我折損了兩名毒師,其中的差價,你要補給我。”
“你的人事沒成,卻要向我邀賞?”明則側眸斜睨,毫不掩飾奚落。
面具人也不惱,隻是輕笑一聲,爽脆甘冽,入耳至極,“明大人,薛長衣和羅衫可是我樓中最得力的毒師,江湖制毒能出其右者,除卻行蹤隐秘的青衣谷再無旁人,許月落的身邊有這等得力助手,你确定要同我結束合作?”
明則面上不顯愠色,他站在全金陵最高的地方向下俯瞰,眼中已漸漸變了顔色,那種深沉是弱冠之年的明則不屑一顧的。
仁泰八年十一月,又一個冬天,星沈照常處理公務,隻讓十七吩咐小廚房給她煮一碗面,十一月十一,星沈的生辰,但她實在不願讓太多人知道,往常的許多年裡,自母親故去,她都是将這一天混在其他日子裡一起過的,今日之所以特殊,大概是因為今日她及笄,過了今日,她便算是真正的再無歸處,唐詣連血緣帶來的種種都不必同她再維持。
管家小心進來添了幾次燭火,唐星沈伸手往前一順,摸了個空,掀起眼皮望了望,公文已經閱完了,她長舒口氣,身子往後一靠,習慣性擡手捏了捏脖頸,眼神散散的往四周梭巡着,方才發現已是夜色深重,真累人。
發了半刻的呆,星沈從案頭摸了一冊看了一半的醫術,正對着燭火細讀,十七從外面跑了進來,小少年近日個子猛竄,以至于骨肉跟不上,看着單薄的很,她歎了口氣,捏了捏十七沒什麼肉的臉頰,“每天吃那麼多肉,都長到哪去了?”
十七笑眯眯,“阿姐,你都好久沒親自做吃的給我了,我這才餓瘦的,就今日,好不好?”
星沈用兩根手指解救出被十七攥在手中的衣袖,無奈地收起醫書,被小少年一路拉到了小廚房,此刻已是夜半,府中一片寂靜,冬日裡連鳥叫都聽不到幾聲。
星沈掀開鍋蓋,正要挽衣袖和面,不經意地掃了一眼,拿着鍋蓋的手頓住,沉凝着半晌都沒有動作,十七站在她的身側,目光帶着局促和期冀,在鍋裡和星沈臉上來回打轉。鍋裡,是一盤捏的隻能看出胡須的小老虎,那是她的生肖。
“阿姐,”星沈太久沒有回應,十七小小地叫了她一聲。
星沈拿起一個,咬了一口,糖放太多了,甜的齁人,甜的把她十幾年的苦都蓋過去了。
星沈吃了一個又一個,默不作聲将一盤都吃完了,十七眼睛亮晶晶地看她,眸中糖霜都快要滴出來。
“真好吃。”唐星沈贊道。
“阿姐喜歡,我以後經常給阿姐做,但我笨,不像酒樓王掌櫃家的弟弟,可以幫他阿姐算賬,也不像張阿嬷家的弟弟,會給他阿姐裁衣,但阿姐卻是最好的阿姐,什麼都會,什麼都答應十七,從來不嫌十七麻煩,還每天都讓十七跟其他人一起玩……”
小少年還在絮絮叨叨阿姐的好,未曾發現星沈看他的目光那樣空曠柔軟,“十七”,星沈喊了一聲,十七安靜下來,他還未曾聽到過阿姐這樣鄭重的聲音。
“你才十四歲,阿姐不拘束你,是想讓你擁有在這個年紀應當擁有的最稀松平常的東西,你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意來,這點阿姐向你保證。你不會拿阿姐去同王掌櫃家的阿姐比較,我也不願意拿你同張阿嬷家的弟弟比較,你是我唯一的弟弟。“
十七眼神中還帶着些懵懂,他不理解星沈口中的稀松平常背後是什麼,但他聽懂了星沈想要他快樂,于是他重重點了點頭,從懷裡掏出兩個長木盒。
“大的那個是主子給的,小的那個是我同子清一起上街給你挑的。“十七摸了摸鼻子,臉頰竄上一抹紅,轉身就要往外跑,跑到門外,又刹住腳步探出半個頭笑着朝她喊,”阿姐,生辰快樂。“
星沈一直站在原地,眼底漫出淺淺一層水,她找了把椅子坐下來,先打開了小木盒,裡面躺着一隻桃木簪子,簪頭上刻着拙稚的兩朵桃花。她的弟弟,在她生辰這一日拼盡全力向她遞上了一份真心。
星沈難耐地閉了眼,溫熱的液體還是濡濕了眼睫,她緩了緩,伸手打開許月落的生辰禮,金絲纏玉的簪子,玉體通透,金絲暗镂,别緻脫俗,華美珍貴,世無其二。
她沒有笄禮,無人為她挽發,但有人惦記着給她遞上了世間最珍貴的一枚簪子,這簪子上凝的是他們對她一生的期盼,溫情如初,璀璨明亮。
星沈的目光久久栖息,直至燭火跳躍間熄滅了最後一絲光亮。
母親離去時的撕心裂肺似乎早已遠去,眼角的殘淚卻毫不顧忌撕碎她的自以為是,失而複得的牽絆,終究令她感到畏懼,仿佛冷到極緻打的寒噤,咬破唇齒也難以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