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徽州待的越久,星沈越看得清這個國家的沉疴在哪裡,凡所有令,皆出一人,朝堂争鬥,鎖扣百姓,利益相争,制度相克,這樣下去哪有個頭。僅僅就她改革信彙制度的這一年多,所受桎梏簡直比走出去的路還遠。
還好女學一直在發展,去年九月的科舉參考人數已經有男子人數一半更多,短短兩年,這已經是不可思議的進步,或許是這一年在朝中女官都做得穩當,尤其還有她這麼個“一躍龍門”的例子擺着,女子科舉算是真正穩住了腳。
金陵,顧劼關好卧房的門,對上門外言一擔憂的眼神,輕輕搖了搖頭。已經是第三天了,許月落昏迷兩日,朝中撥來的太醫一波又一波,換來換去都是那個說辭,連病因都說不明白,簡直是廢物出了風格。
顧劼站着發了會呆,腦子極快的把近日發生的事都過了一遍。許月落是一日下朝後突然如此的,他得知消息并不比衆人早多少,宮裡宮外的名醫流水一樣,偏偏沒人說得出門道,他平靜的面皮底下蘊着一團火。
昨日早朝,兵部呈報江州匪患一事,請皇帝點兵派将前去清剿,皇帝欣然應允,卻在朝後将聖旨送到了麓國公府,欽點的副将是天子近衛,明武軍副統領王湘,其心昭昭。顧劼的火已經燒得每一寸神經氣脈爆裂開,他沉着臉想思索個兩全的法子。
皇帝此舉是明着不要臉,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對許家出手,誰敢求情,誰就要跟着一塊死,他們此刻若跳出去,便要冒着毀了許月落多年籌劃的風險,将朝中人脈顯出來;可若不動,許月落尚昏迷不醒,他的父親,一介文人,便要被押上戰場,何其無恥!
許月落清醒時,麓國公府尚有傳承,皇帝不敢把許清汝送到戰場上去,可許月落如今生死不明,後患之憂便少了太多,他大着膽子,想賭一把能不能把這顆枝繁葉茂的大樹連根拔起。多麼可笑,樹下乘涼的人舒服了太久,便疑心這顆大樹是不是刻意奪去了光芒的耀照,殊不知自己這樣的鼠輩,一旦進入烈陽的曝曬之下,便會頃刻間灰飛煙滅。
許家是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輔佐大宣開國,功勳卓著,先祖曾獲封異姓王,何等殊榮,仍于太平之時固辭不受,世代所出文武官員難計其數,皆有挽山河之崩,退田園野趣的高志,入仕退隐幾乎成了許家人的定路,比起當今所謂的幾大世家,許家才是當之無愧的清流世家,以文人立身,以忠骨報國,以胸襟傳家。到了許清汝這一代,這位家主卻潛心教育,先後在翰林院,太學,弘文館任職,教書育人二十載,桃李何止三千,雖然入仕,對朝廷貿易卻并無關心,堪稱清流之首。
這樣一個以教育為己任,以自身庇天下人的文人,卻因為祖輩血淚犧牲付出攢來的一點虛名,要被送上斷頭台了。
聖旨一經宣召,長公主辰時進宮,巳時便傳來消息被留在宮中小住,這樣明顯的風向,已經沒人能攔住一個獨裁的帝王。
“燕青還是聯系不到嗎?”顧劼從思緒中回過神,問一直侍立在旁的言一。
言一搖頭,神色凝重,“燕姑娘在世子府一直是自由來去,除非她自己出現,鷹衛并未掌握她的蹤迹。雁衛找到了幾名方外遊醫,隻是還需一些時日才能趕到。”
顧劼愣愣點頭,神情透出幾分恍惚,言一看在眼裡,焦灼在心,他抿抿唇,最終還是躊躇道,“之前唐姑娘給的解毒丹喂進去,主子立刻止了咳血之症,或許請她過來,主子尚有生機?”
“州官無诏入京是死罪,你确定唐星沈肯為了言聿冒這個險,何況眼下許家危機四伏,如若她不可信,後果我們難以承受。”顧劼眉心死擰,下意識否決了言一的提議。
“我已經安排下去,暗衛會随許大人一起動身,護衛左右,一旦他身邊之人有異動,就地處決。許大人不善軍事,我要秘密随行,朝中那邊我會吩咐管家告假,府中你多挂心,若生大變就去尋李焓,無論如何,一定守好言聿。”
言一面色嚴峻,“此番皇帝必然将朝中盯得密不透風,誰有異動誰就是同黨,顧大人若要随軍出行,恐怕是瞞不住。”
顧劼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可眼下亂成這樣,必然有多方勢力插手,他别無選擇。顧劼示意言一去準備,言午卻急匆匆握着一封信走了過來。
“顧大人,鷹衛傳來的信,是十七。”
顧劼霍然看向言午手中,接過信拆開,筆鋒狂狷的字立刻映入眼簾,可見寫信之人何等心焦潦草。他飛速閱完幾行字,詫異之感還未消散,思緒已經轉了幾個彎,言一與言午見顧劼身上隐隐失控的情緒平靜下來,心也跟着安定幾分。
“是唐,”顧劼舌尖轉了個圈,換了個稱呼道,“是唐姑娘的信,她已經得知京中變故,覺得此事由我們出手難免惹上一身腥,徽州與江州相鄰,她已有了周全的計劃,願意前往助許大人剿匪,而且,她還在信中問及言聿,我猜她或許想到了言聿可能遇困,告知我們願竭盡全力,字詞懇切。”
顧劼簡單描述了唐星沈信中的内容,言一與言午聞言面上一松,言一又立刻問道,“那要我去封信告知主子近況嗎?”
顧劼想了想,搖頭,“再等等,當時唐姑娘贈藥便說明,凡中毒者,解毒丹可保人十五日内性命無虞,唐姑娘信中提及的計劃最遲三日便能達成,江州到金陵,快馬四五日便達,我們暫時還等得起,如若此時告知她實況,我怕她急中出錯。”
言一點頭,“我去通知國公。”
言午則是擔憂地看着顧劼,盧公子離京參軍,自許月落出事,金陵的事便一直是顧劼一人撐着,他連軸轉了幾日,眼下一片青黑,“大人,我讓廚房做了吃的,你吃點便去休息,主子這邊我守着。“
顧劼稍微閉了下眼,立刻感到一陣厚重的酸澀,幾乎是按着他的眼皮不能再掀開,他朝言午揮揮手,自己拖着步子慢慢往外走,一把袖中絲被捂得溫熱,這幾日他時刻把玩着,有那麼幾個瞬間,他想像以往無數個夜裡那樣,登堂入室,就用這一把細絲扼斷那截脖頸,讓腥臭的血灑在地上,就此終結罪惡。
可是,金陵困死,唐星沈做了那步活棋。
他将臉埋進掌心,沉沉吐出一口氣,竟然笑出了聲。
不愧是唐星沈。
長公主進宮前曾去過國公府一趟,她遠遠看着許清汝眉間化不開的愁意,心底有些悲涼,一時間竟然躊躇不前。許清汝擡眼看見她,倒是主動請她進了内廳。
“公主可是打算入宮?”
姚瑄沒有否認,“我會去向陛下求個恩典,縱是非要許家出一個人去剿匪,那也該是我。”
許清汝被姚瑄的話驚住,片刻才淺笑道,“公主說笑了,公主以皇家為姓,以國為名,是先帝唯一的掌上明珠,怎會困在許家?”
“你…”
“維桢,”許清汝頭一次強勢地打斷她的話,姚瑄被他喊的一愣。
“你是大宣最尊貴的長公主,當初許家同樣面臨今日的處境,甚至更為兇險,是你主動找到我,用先皇對你的恩寵求來一道賜婚聖旨,才使我有悉心經營的時機,族人得以避難。這份恩情,足以消弭任何東西,你從不欠我什麼,如今更不必為了許家搭進去什麼。”
姚瑄眼眸深深,指尖已經在旁人看不見的暗處深陷掌心,她心中有個最大的秘密,就算有朝一日身死也隻會随着屍骨一道爛透,她有這樣的決心,卻也被這份決心折磨的爛髒糜骨,心氣早不勝從前。
這些年,她不是厭惡許清汝,而是懼怕許清汝,她一見他,就要被這份決心折磨,她真怕有一日自己會被折磨瘋。
見她不應聲,許清汝又道,“這些年許家不是第一遭面臨這樣的處境,否則我許氏族人不會紛紛隐沒于草野。皇帝以為殺了我就能泯滅許氏,可人心就像草籽,是最堅韌的,許氏族人在哪裡都會活的很好。他以為許氏立于朝堂,可立在朝堂上的隻有我許清汝一個人。我如今唯一憂心的,是言聿。”
姚瑄指尖微顫,似乎是被這個名字燙了下,她擡起眼睑便對上許清汝雙眼滿溢的心痛,刺得她立刻避開目光。
許清汝隻以為她憂心至極,下定決心道,“我心知此去剿匪,殺了我的或許不是匪,而是兵。但我不能不去,不是因為君要臣死,而是,言聿的命或許就握在他手裡。”
“你瘋了?”姚瑄被他話裡的決然驚動,再也顧不得其他,“且不說毒是不是他下的,縱然是他下的,你以為你死了言聿就能活?”
許清汝從袖中取出一枚玉哨,遞到姚瑄面前,“其實公主今日不來,我也是要去見你的。這枚玉哨乃是我許家信物,公主此番進宮可以帶上它,若是皇帝承認落落所中之毒是他所為,便往外傳個信,許清汝甘願将百年基業與性命一并奉上,隻要他還我兒生機。若不是他,我便帶人在白猿山多番周旋,張榜天下遍尋名醫,直至我兒有救那一日。”
姚瑄言語間已經十分艱澀,“你可知你這樣做的代價?”
許清汝聞言卻是一笑,“無非就是透了底,若是言聿要去,我這個做父親的也得先他一步,為他探探路。”
姚瑄垂眸遮掩濕潤的眼眶,離開前她猶豫許久,還是沒忍住問,“秉文,當日你應允同我的這樁交易,是為了許氏族人,可後來你為什麼一直不曾緻仕?”
“公主,你身在皇家,自然最清楚想做成一件事便要上下平衡,抓上為根,治下為本。許氏一族代代有人記得教書育人的責任,許家有很多人于鄉間田頭講學授經,那六學就應該有一個許清汝。”
長公主無話可說,她整理裝束往宮中而去,既然許清汝以性命相托,那她決不辜負。
江州白猿山,星沈帶着七八人的小隊迎着一路細雨往山腳下趕。
還在徽州的時候,聖诏一日内傳遍大宣境内,皇帝派弘文館的許大人前來剿匪,她便覺駭然。星沈雖已久不在軍中,但從與許月落的書信往來中也明白一些事,長公主早已不掌軍權,但舊威仍存,皇帝不過是要拿麓國公府開刀。星沈不知許月落為何沒将此事攔下,她心中不詳預感漸盛,急命十七歸京查探,并将府衙一應事宜交給師爺打理,又留了封折子,囑托師爺三日後發往朝廷,沒等到許月落的回信她便動了身。
星沈趕到之時,山下正紮了營帳,許清汝見她來,并不意外。
”不知小公子如何稱呼?“
星沈為掩人耳目,改了面容裝束,一身男子打扮,“我是殿下舊友,大人喚我盧淼。”
許清汝聞言,面色一滞,唐星沈沒有錯過這絲情緒,心中更焦,神情卻愈發沉着。
“大人,想必殿下已經告知過您我會前來襄助,您若心有疑慮,有殿下符印為證。”星沈将從十七那讨來的符印遞給許清汝,見他神色稍霁,才緊跟着問,“我久在徽州,不知殿下近況如何?”
許清汝瞧了她好幾眼,應答的語氣十分低落,“言聿遭人暗算中毒,如今昏迷不醒。”
星沈立時一凜,殺氣幾要凝成實質,不祥的預感成真,給予她一重擊。臨分别時,她給了許月落解毒丹,即使奇毒難解,一顆也可護他心脈,想到這兒,她氣息漸漸落下來,勉力克制道,“不知此事發生多久?”
許清汝一直在打量她,将星沈的神色變化都收在眼底,“未及七日。”
還好,星沈松了一口氣,解毒丹十五日之内可保性命,眼下最緊要的還是解決匪患,然後她才有餘力去探許月落。星沈望向沙盤,眸中冷意昭然。
許清汝察覺得到唐星沈的變化,似乎從知曉許月落出事,這少年身上的氣息便淩厲含煞,讓人望而生畏。
他正陷入沉思,星沈已轉過身開口,“大人,匪患要除,大人也一定會平安歸京。“
少年人嗓音尚纖細,神色卻極沉穩,許清汝後知後覺,這少年在給他喂定心丸。
軍帳中,星沈跟随在許清汝身後裝作侍衛,發現那副将谄媚人的本事有一套,軍事素養卻稀碎,她稍加思索,命斥候天色破曉時上山勘探地形,初步約定在第二日的寅時動手。
根據斥候帶來的信息,星沈将制定好的作戰計劃交給了許清汝,自己則時刻護在許清汝左右。到了寅時,山上整個寨子都陷入一片死寂,星沈派了一隊先鋒縱向插入,确認沒有陷阱,立刻讓伏兵動手,從四面圍攻,等到天擦亮,主戰場已經結束,白猿山的匪患戰力不強,就是一幫糾結起來欺男霸女的流氓,星沈的計劃很完整,匪患大部已被殲滅,隻有少數流竄。
星沈眯着眼看向他們逃走的方向,示意不必追,那個方向,正是徽州。
她憶起出來前對師爺的安排,今日正好是第三日,師爺會将協助剿匪的折子遞上去,昨夜天還未亮,許清汝的折子便先行遞了出去,她這一應和,便是将先斬後奏做的合規合矩。
徽州城門前十裡就設了暗卡,這幫人一個也逃不掉,她不過是故意放開一個口子,借命給他們多活幾個時辰,以此徹底移開皇帝的魔爪,匪徒既已流竄向徽州,那便是徽州地界上的事,許清汝自然可以脫身。
星沈未曾回徽州,将爛攤子留給師爺,她早已安排好,讓許清汝裝作重傷,自己跟在隊伍中,先行混回了金陵。
到了城門口,為了避免一撥又一撥的試探,星沈早就喂了許清汝一顆含雪丹,隻要服下,不到一息就會脈象紊亂,面色衰敗,許清汝将幾個小小的血膠囊仔細藏進唇齒下,笑眯眯望着坐在他對面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