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城門,許月落策馬向北,馬蹄踏進沙土,餘音陣陣,少年袍袖散進風裡,身影逐漸遠去,唐星沈站在城樓上目送,眼中起了一片澄澈的霧,她忽然舉起雙手攏在頰邊,用盡平生最大的力氣呐喊,“殿下,我們一定會重逢的。”
少年沒有回頭,隻是擡手招招衣袖,彼時,他尚不知星沈這句話裡厚重的情誼,但卻堅信此言千金。
許月落回府,十七沒有等到星沈,眼中疑惑茂盛,他盯着許月落,問,“姐姐呢?”
許月落摸摸他的頭,從他身邊走過,“阿沈去忙自己的事了,或許有兩三年都不能再見到她,”許月落坐下來,又讓十七坐到自己身邊,笑着問,“十七,你願意去徽州找你唐姐姐嗎?”
十七沒回話,他不解地問許月落,“主子喜歡姐姐,為什麼要把姐姐留在那麼遠的地方?那樣主子就不能天天見到姐姐了。”
顧劼掃向這邊的眼神凝住,李焓早早就回家去看夫人,許月落眼中柔意滋長,他輕聲教導十七,“因為那是唐姐姐自己的意願,她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也有,我們既不能強迫别人滿足自己,也不該強迫自己順從别人,知道了嗎。”
十七很認真地點點頭,“我知道了,我想去徽州,我舍不得姐姐,我知道,主子也舍不得,十七會替主子照顧好姐姐的。”
許月落笑出聲,伸手捏了捏小孩嫩白的臉頰,“那我先謝謝小十七,你唐姐姐一定會很疼你的。”
十七離開,顧劼的眼神落在許月落身上,他嘴唇翕合,最終還是沒問出心底四竄的躁意,隻是挑個了不甚關心的問,“皇帝真能讓唐星沈執掌徽州,就算能,隻怕樹大招風啊。”
許月落淡道,“皇帝對女人有種天然的信任,但這份信任的底色是不屑,他不相信有任何女人可以撼動他的江山地位,況且如今已有女子入朝為官,唐星沈的升遷給了她們希望,也勢必會帶來好的效益,皇帝不會不同意,在他眼裡,阿沈同樣是一個擺放位置比較特殊的花瓶。”
“花瓶?”顧劼語氣玩味,“她可是鷹崽子。”
顧劼換了個姿勢,“把她的折子給我吧,我遞上去總比你低調些。”
許月落也正有此意,隻是顧劼的态度讓他覺得有些微妙,他定定看了顧劼一會,發現這厮面不改色,便也吞下了隐憂。
朝會上,皇帝論功行賞時,許月落替唐星沈請功,封唐星沈做徽州知府,滿朝嘩然。按大宣官制,知府是正五品,而大半年前,唐星沈不過一個從八品校尉。
意料之中的争議紛亂,顧劼撫了撫袖子,從隊列裡走出來,個高腿長,像杆招風的旗幟,“陛下,在選定新任徽州知府前臣有些關于徽州的現況要向陛下禀明。”
“臣此行随許大人深入徽州探查,所得實在可怖,陛下初登天寶之時,徽州風調雨順,貿易通達,每年上繳國庫的款項,榜上有名的舉子,放眼整個大宣也是屈指可數,可謂人傑地靈,隻是如今……徽州原任府君上瞞下欺,魚肉鄉裡數年,好好的寶地已是久災不治,入不敷出,民心離散,更有漕幫橫行,禍人性命。”
顧劼躬身揖禮,“徽州已無生機,還請陛下聖裁。”
顧劼這番話一出,方才的沸反盈天瞬間清空大半,顧劼平日的作風朝中上下有目共睹,那是個天塌了都能當錦被蓋的主,平日裡一雙眼睛都要長到天上去,多少難事到他手下也能平靜如水地度過,不然憑他一根貓嫌狗厭的倔骨頭,再加上那張能将活人說死的嘴,早在暗處叫人捂着嘴踩踏八百回。
徽州就算是塊肥肉,那現在也成了被野狼銜在口中的肉,與獸奪食,無異于引火燒身。
仁泰帝顯然也犯了難,眼皮掀開往下掃了一圈,此刻再也聽不清任何一人的慷慨激昂,隻将一片烏泱泱的頭骨盡收眼底。
仁泰帝臉色鐵青,正準備随手指個人,顧劼再次恰到好處地接住了他,“陛下,決斷之前,臣這裡有一份折子,還請陛下一覽。”
仁泰帝目光越看越渾,但他到底還要臉,于是吩咐大監将折子交給衆人傳閱,顧劼則是站直了身子,眼睫交阖,難掩鄙夷。
約摸着差不多了,顧劼朗聲道,“這是出發前,唐大人托我呈給陛下的折子,唐大人心系萬民,眼見徽州百姓慘狀,已經自發留下着手解決眼下困局。當然,諸位若有何人自覺才智顯勝于唐大人,大可談談自己的見解,讓懷瑾見識一二,再啟奏陛下召回唐大人亦不遲。”
顧劼說完這串話,忽覺胸中莫名鼓燥,一個唐星沈,頂起了這金殿大半的屋檐。
“陛下,唐大人雖智計卓絕,但到底年幼,陛下大可放手讓她去做,代任府君,兩年之後若無成效再召回便是。”
許月落适時出聲,話說到了仁泰帝心坎中去,這事便這麼定了下來,許月落垂着頭謝恩,唇角皆是諷刺笑意。
兩年之後,唐星沈一定要重新踏足金陵,不是她無法于徽州立足,而是徽州困不住她。
仁泰六年三月十六,與授印聖旨一起到的還有十七,星沈接了旨,打點了司禮太監,大半天的含笑周旋,都不及瞥見十七的那一眼真心。
星沈讓廚房給小少年準備了吃食,又囑人收拾房屋,看他高高興興而去,星沈淡去面目情意,獨自端坐在府堂之上,擡眸可見赤木高鼓,斂眉便是公案令簽,無一處不冰冷,無一處不莊嚴,往後這幾年,數萬百姓身家性命系于此身,這便是她掙來的坦途。
還好,自此有人思念她。
成衣鋪子的老闆把最後一套秋裝送來時,正撞上剛從工廠回來的唐星沈,老闆笑眯眯地朝她拱手,星沈也笑,“張叔來了。”
“不止來了,還給你帶了湘江樓的點心,不過我今兒得早點回家,你嬸子做了飯在家等着呢,你要不上家裡吃一口去,把十七那小子也喊上。”
“謝謝張叔,不過今天是月夕節,府衙裡還有幾個沒家的兄弟,我打算跟他們一塊吃頓飯,緊趕着回來的。“
張老闆沒再強求,轉身出去的時候眼中笑意還分外明顯,唐星沈這樣的人,他想不出來是什麼樣的爹媽養的,像是個天上來的小神仙。
星沈卸下佩刀,挽起袖子進了廚房,十七從身後蹿出來,邀功道,“姐姐,我把主子送來的衣物都搬到你房間了。”
星沈頭也不回,逗他,“謝謝小十七。”
十七見讨不到賞,提溜了下黑漆漆的眼珠子,撒嬌道,“姐姐,你今天去工廠和碼頭巡檢肯定很辛苦吧,得多吃點好吃的才能恢複。”
星沈笑出聲,“小饞貓,說的好像你做給我吃一樣,好啦,保準你愛吃的都有,你去把府中沒有歸家的人都聚到一起,再把樹底下我埋的那幾壇梅花酒挖出來,今日叫大家盡興。”
十七高興地拍了拍手,又想到什麼湊回來捧着臉笑道,“姐姐,今日主子也該收到你的信了,不知道他的回信什麼時候到呢?”
“小家夥嘴貧是吧?”星沈豎起眉伸手佯作要拍他的模樣,十七一溜煙跳出去,留下星沈一個人站在竈前,臉頰被竈火映的通紅。
席間衆人都飲酒歡樂,星沈坐在其中笑着看他們鬧,有年輕的小夥子敬她酒,被不動聲色地擋回去。
“明日還有諸多政事要處理,一早還要巡營,我給你們放了假,可沒人給我放假。”星沈半真半假抱怨幾句,席間人自然也不再提此事。月夕節開心,一幫人鬧得有些晚,星沈不預備陪他們,讓管家看着點,自己起身進了房間。
她确實得早點休息,自大半年前接任徽州知府,随之而來的是皇帝的诏令,允了她的折子,轟轟烈烈的制度改革就此拉開序幕。縱使他隻字不提,星沈心中亦如明鏡,此事若無許月落在京中奔走斡旋,絕不會來得這般快,她這個盟友,終究沒選錯。
隻是這大半年,比起紙上談兵,要讓這些死文字一點一點現了活迹則是一個漫長而折磨的過程。
星沈發下宏願,請了命,自然不敢不殚精竭慮,就此輾轉于政務,軍務和商務之間,實地考察,糾錯補缺,每一個環節都不容許差錯,縱使有旁人擔待,她的那根弦卻時刻不敢松開,尋她的人整日找不見個确定的處所。
她飲下一盞清水,正要和衣而卧,門鎖傳來輕叩聲,是十七,手中握着個不薄的信封,眼中閃爍着調侃的亮光,星沈暗歎自己教育無方,讓這小子一不留神就變成了貧嘴皮猴,卻還是不忍斥責,隻是從他手中接過信封,關上了門。
紙上筆墨如初,問她安好,亦祝她平順,星沈不自覺摩挲着指根的寒山玉,逐字逐句往下讀。金陵到徽州,尋常信箋快馬加鞭也要五六日,信今日能達,便說明許月落是早惦記着她的,星沈彎起唇,正要把信封收好,摸到裡面一件硬物,未來得及拆,又有人叩門,這次是管家,他一邊禀報已将衆人都送回屋,一邊從袖中掏出一個信封,說是今晨到的,他忙昏了頭才取過來。
星沈不甚在意,讓老管家自去休息,自己接過信擱在桌上,接着拆剛才未拆完的東西,裡頭是一個墜子,小小一個玉石頭,裡頭灌了銀亮的星與月,用紅繩系着,星沈毫不猶豫地套進了脖頸,又搬來銅鏡照了照,察覺到時辰漸晚不得不休息時,才憶起桌上還有一個信封。
她拿在手中,看清來信的是盧滢,眼中蓄起一點暖意,這半年來因她當日囑托盧滢代為照顧玲容,他便偶爾與她通信,今日阖家團圓之際他卻記得與她書信一封,想來也是心腸柔軟之人。
星沈拆開看了信,除了玲容的近況,結尾還别扭的附着幾句祝好,提及節後他便要前往邊陲練軍。星沈收起信,本想提筆回一封,思及時辰已晚,便将這事擱在了第二日。
星沈遠在千裡之外,盧滢雖受人囑托對玲家鋪子多加看顧,可他身為外男,對宅院之事插手不得,兼之玲容的個性,從來念喜不念憂,縱書信往來密切,星沈對她真正的境況仍然一知半解。
短短一月,玲家已經收到三封當今左丞的拜帖。
日子過得飛快,年關将過的一日,星沈早起盯着屋檐上豔紅的燈籠,這天難得出了太陽,微弱的光亮透進來,曬在眼睛上就讓人阖了眉目。
她生出點不安。
唐星沈不祥的預感從沒失效過,中午歸衙,管家叫人送來兩封急信,白紙黑字,簡短的訊息灌進腦子裡,幾乎要讓她眩暈,管家站在一邊膽戰心驚地看着,脆弱的信箋已經被攥出了不可複原的皺痕,星沈驟然轉身向外奔去,牽過門口的馬一躍而上。
管家着急地跟在後面,踉跄的步伐蘊着擔憂,自打唐星沈入職徽州府他就一直跟着伺候着,從未見過她今日這般心焦的模樣,怒不可遏,憂不可遏。
“傳令下去,近日一應事務交由師爺處置,凡不遵者,概斬不赦。”
丢下這麼一句話,管家再擡頭已經看不見馬蹄的影子,星沈晝夜兼程,途中險些跑死兩匹馬,一人一騎立在金陵城跟前的時候隻覺得眼睛花,腿根火灼般刺疼。
她隻望了那朱筆金漆的大字一眼,就策馬朝着城東的正元街而去,途至一半,她的馬被迫止了腳步,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像一條赤色的長河,從城西流淌到城東,城中禁軍皆為其護航,看熱鬧的人不計其數,将這條紅河裡三層外三層簇擁在中間,無人敢橫越一步。
最前赤袍白馬的男人端正清隽,烏發朱唇,雙眸清淩若雪,何等風光惹眼,星沈也隻瞥了半眼,立刻棄馬運功飛掠而去,終于在門前截住了被一方紅帕遮住眼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