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月落回了世子府,還沒來得及更衣,長公主府的小厮便來請他回府用晚膳。
“我父親也去嗎?”
“今日是祀午,想來驸馬爺也是在的。”
許月落揮了揮手,“我知道了,換身衣裳便過去。”
許月落換了身天青色衣衫,布料從左肩的皮肉上擦過去,帶着隐約的刺痛,他蹙了蹙眉心,系好扣帶走出去,吩咐言午道,“給唐姑娘送些上好的清涼露去,再送兩套新衣裳,讓蝶九去,不要叫旁人知曉。”
言午愣了下,應聲離開。
許月落握了握手腕,轉眸望了眼長公主府的方向,大步走出去,到的時候,許清汝正坐在院子裡品茗,不見母親的人影。
“父親。”許月落自然地坐過去,将許清汝剛倒好的茶端起來一飲而盡。
許清汝含笑瞥了他一眼,“小孩子似的,沒人同你搶。”
“爹,我才十六。”
“嗯,不是十六,我們落落才十五歲半呢。”許清汝擡手揉了揉兒子的額發。
“言聿。”一道清肅的女子聲音響起來,帶着日積月累的威壓,許清汝的手一頓,緩緩放下來,臉上的笑意忽然淡去很多。
藕色衣衫的女子逐漸靠近,停在父子二人面前,淡淡道了一句,“都來了。”
“母親。”
這女子正是先帝唯一的嫡女,當今皇帝的嫡姐,曾一劍破萬軍,力撼群狼野蠻,護佑諸郡一百七十六州數十年安穩的大宣長公主,姚瑄。
姚瑄輕颔首,“來了便入席,待會吃了飯,你同我來書房一趟,我有些話要問你。”
許月落還未答話,卻是許清汝先應聲,“先吃飯,吃完飯有什麼事就在席上說吧,落落的事,什麼是我聽不得的。”
姚瑄看了許清汝一眼,不置可否。
一頓飯吃的人心各異,許月落稍微舒暢一些,許清汝會注意着給他布菜,姚瑄臉色一如既往的冷,也瞧不出什麼情緒,等到仆人把碗筷都撤下去,三人默然對坐了許久。
姚瑄呷了口茶,扣下茶盞。
“言聿,今日宮中之事,你可有什麼要講的。”
“孩兒沒什麼可說的,唐姑娘心存大義,孩兒于心不忍,僅此而已。”
“當真?”
許月落不言語,不是心虛,而是心累。
果然,下一秒,姚瑄輕飄飄地下了判決,“這樣的女子不是你的良配,不論你有沒有别的心思,都不能有。”
“公主,這件事,落落自己說了算,旁人無權幹涉。”許清汝安撫地看向許月落,眼神溫和寬容。
“驸馬,本宮的決定從來沒有錯,他們可以一時興起,卻絕不會有良果。”
“公主,”許清汝聲音冷下來,“公主神機妙算,但往往為人父母者,與處決自身不同,稍有不慎,傷兒女最深,還請您寬容。”
寬大的袍袖掃落一片茶盞,裂瓷聲劃過人的耳膜,尖銳清脆,滾燙的水滴濺在衣擺上,泅開一片深色的水痕。
姚瑄面容極冷,冷得看不清怒色,許月落卻早已習慣,目光落在地上的狼藉,溫聲囑咐收拾的婢女小心。
直到殘局被收拾幹淨,許月落才擡眸看向母親,姚瑄的氣勢較方才已經淡去許多,許月落心内歎口氣,辭别道,“母親,您今日早些歇息,孩兒先同父親離開了,我們二人還有一盤棋要下。”
許月落走在許清汝旁邊,不時說一句什麼,許清汝很快又溫柔地笑開,姚瑄站在身後望着這一幕,淚水不知不覺間蓄了滿眼。身側跟随她多年的婢女心有不忍,上前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影。
“溪陌,他明明是本宮的孩子,怎麼跟本宮走到了今日的模樣,本宮知道這是本宮的錯,可是我過不去,我自己不肯親近他,又厭惡許清汝親近他,分明是本宮虧欠了他們啊。”
溪陌攬着女子的肩膀,最終讓人靠進自己懷中,女子放聲悲泣,溪陌也别過頭落了淚。曾經的長公主紅裙豔烈,衣擺飄揚過東北一百五十七州的土地,那熾色比之城牆上的旗幟,更像臣民心中的信仰。可是遇見了山上來的那個小道士,遇見了不該遇見的人,她的風華絕代,就都成了愁苦綿延。
許月落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父母并不相愛,他們甚至不住在同一個家裡,父親常告訴他,不論他們二人關系如何,總是深愛自己的,可是随着時間推移,許月落知道的事越來越多,母親的冷漠不止刺痛了他,想必也深深刺痛了父親。
“父親,我……”
“怎麼了?”
許清汝輕聲應答,嗓音溫潤,語調緩沉。他總是溫柔耐心的,許月落眼裡,他既是天下最好的父親,也是天下最好的老師,教他做人的道理,也替他照散前路的魑魅魍魉。
“這幾日朝中風聲頗盛,父親不必理會,我能處理。”
許清汝停下腳步,許月落也跟着停下來,父子二人面對而立,許清汝恍了下神,小少年的肩膀已經隐約同他的一樣寬闊。
回過神來,許清汝眼神泛着柔光,像是在欣賞一樣稀世珍寶,他點頭應聲,“好,你放手去做。無論你如何選擇,隻要你自己的心能說的過去,那就去做,天塌下來有爹在呢,隻要我還在一日,這後果就落不到你頭上。”
許月落笑起來,“爹,沒有萬一,這事我一定要做成。”
許清汝看他一眼,輕聲問,“落落,為什麼這麼執着女子入學?”
“爹,你教過我的,先有教育,才有世道。世道不仁,唯有讀書明心,方知抗争。”
許清汝許久沒有說話,隻是凝視少年不屈傲然的雙眼,片刻,他轉過身繼續往前走,笑中含着驕意,“落落,你已青出于藍。将來女子學堂落定那一日,為父親自為你們開課。”
許月落追上去,少年歡笑裡滿是恣意,“好啊。”
傍晚,許月落坐在涼亭裡,不多時,顧劼從假山後走出來,搖着折扇坐過去。
“女子科舉已成定勢,凡未婚女子皆可參考,稍後吏部連同尚書省會出個章程,約定九月開考,比男子晚六月。”
”未婚女子。“許月落喃喃,似有不甘,又無迹可尋。
顧劼于是沉默靜坐,大家氏族裡,已婚女子背後勢力千絲萬縷,未婚的尚有轉圜餘地,已婚便是活生生的權勢積累,以今上之吝啬多疑,怎肯如此放權;更遑論有多少男子願意放自家主婦出來抛頭露面,不再操持家事,女子身受枷鎖,苦久矣。
”已有婚約的呢?“許月落問了句。
顧劼搖搖頭。
許月落一滞,悄然歎了口氣。
“言聿,那唐家小女,你當真對她感興趣?”
許月落眼尾掃過顧劼,“懷瑾,我敬佩她,蚍蜉猶敢撼大樹。世人皆如蚍蜉,扪心自問,你我若無這一身權柄,是否能生出她一般的慧心。”
顧劼搖搖頭,“言聿,你自謙了。”
他本意是想提醒許月落,唐星沈到底是真無知者無畏,還是“恰巧”撞上了淳安郡主來金陵,這唐家小女,究竟是個什麼人物,但既然許月落已經表态,他也不再追究,許月落做事一向滴水不漏,該查清的底細他都不會落下。
“說起來,我今日還有一樁事要同你談,言一傳來消息,稱一直在追的煙土販賣線有了進展,抓了個番邦人,已經關在了城外。“許月落掠過這個話題,談起正事。
“好得很,這件事也終于有了眉目。“顧劼唰的一聲收起折扇,眉眼間透着絲縷冷意,那是種暗夜裡走慣了,殺多了人日積月累出的煞氣。
“明日我同子晔出城去會一會此人,你在城中盯着吏部那幫人,讓他們動作快點,離九月可沒多長時間了。“
“你想今年就開始?“顧劼驚得變了聲調。
“她們已經等的夠久了。“
少年的側臉在昏暗的光影中看不真切,但是那話語裡字字含着的鐵血,令人為之一振。
唐家院中,唐星沈正在房中自己上藥,房門卻被人大力掀開,她面無波瀾地理好衣裙,朝門口看過去。
唐詣怒氣沖沖打頭,趙貞雲掩不住竊喜之意跟在後頭,院中還隐約有竊語之聲,她面色一寒,起身錯開唐詣走到房門口,果然,趙貞雲帶來的一群幫着看笑話的仆役,此刻正踩在她培育了半年的藥苗身上。
“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