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錯了?”
劉序着一身蒼黃大袖衫,頭上二梁進賢冠搖搖欲墜。
明明身前坐着人,他視線卻要虛虛落在案上那博山爐,對着它久久出神,更像喃喃自語。
“他要我頂替劉榮謀取兵權,我便入朝為官;他要我率州郡兵攻打關中,我便如他所願打下了洛陽。 ”
“而今他要我抛下自己辛苦打下的關中與洛陽,在湘州龜縮不出,我也照做了。”
他嘴唇顫抖着,半晌吐出一句。
“但……我是不是不該事事都順從着他,不該事事聽他安排?”
“你當然有錯。”身前那人冷靜啜了一口茶,“錯在對他太過言聽計從。”
“出征以前,我以為他是不忍再看漢人為胡族所役。”
“他喚我回湘州,要我抛下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我還以為他是另有打算。”
“卻沒想到他真的敢……真的敢……”
她輕笑一聲,似在嘲諷他的懦弱。
“你倒也很是灑脫。費盡心力摘來的不世之功,如今他說要你放棄你便放棄。”
“你出征是為了什麼,是辛辛苦苦從淮水打到洛陽,而後在一幹士人百姓眼前大搖大擺地晃蕩一圈,大張旗鼓地宣布:你的故國從此舍棄了你們?”
劉序張開雙手,其上覆了一層自關中挾來的黃沙,密密麻麻的擠在他的肌膚紋路之中,拂不去、甩不掉。
他想起了往事。想起了自己幻想中的劉淵。
“我出征是為了他。”
“他風儀秀整,識量清遠,為人親和。劉氏一族人人愛他敬他,我亦如是。”
“不過,在那群團團圍着他的劉氏子弟中,我是最外圍的一個……我離他太遠了,所以隻能遠遠聽他教導。”
“那時我近乎陷入絕望。我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得到他一個贊賞?要做到什麼程度,才能如他一般功成名就,令聞令望?”
劉序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忽而勾起一抹笑來,眼裡溫度回升,帶了些傲然。
“數月前,他慈愛地撫摸着我的頭,親切喚我阿序。”
“我欣喜若狂,從此他無論說什麼我都義無反顧地為他去做,瞥見他眼裡暗含的贊許之意,我激動更甚,凡事更賣力了。”
“隻是……我沒想過他日日教導劉氏子弟忠孝節義,到頭來,也是他将其踩得什麼都不是,棄天下猶棄敝屣。”
他眼中浮現一絲茫然,痛苦地嗫嚅着:
“那我此前所奉為圭臬的這些文行忠信,那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三綱五常算什麼?他若打心眼裡唾棄這些虛僞的道德,又為何要教我?”
“不教你這些,又怎能彰顯其道貌岸然呢?”
“區區一衆與之不相幹的庶民而已,棄了便棄了,總歸北方的戰火燒不到他身上。”沈羨語氣平常,“劉複與劉悅的一條性命也不過是他皺一皺眉的事,你還奢求他仁心廣被,憐惜江山麼?”
劉序緩緩放下雙手,唇角顫了顫,他猶疑道:
“不,不是……”
“你以為劉複為劉榮忌憚所殺?你以為劉悅果真是失足溺水而死?”
沈羨輕輕搖頭,言語化作尖刺,根根銳利。
“他在你們眼中為天子雅相倚重,懷瑾握瑜、如珪如璋,自然不會想到這般可望不可即的人物會做出這等事。”
“如今你才隐隐有所發覺,不覺得太晚了些?”
她冷然看着劉序眉眼相絞,面上滿是悔恨,卻沒有絲毫憐憫。
“劉淵教你的那些忠孝節義倘若真能令你銘記于心,此刻你也不會在此同我傾訴衷腸,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樣了。”
“如今你才覺得愧疚?但放棄關中時你可曾猶豫半分?你與他又有什麼分别?”
“你可曾看過,自你縮回湘州後關中是個什麼景象麼?”
“那些死于馬蹄下的無辜百姓暫且不論……”
“蘇季和。”沈羨頓了頓,眼前蒙上一層陰霾,“于洛陽募兵千餘衆,協助當地守将守衛孤城。即便如今糧盡援絕,守将棄城,城内隻剩一衆手無縛雞之力的鳏寡孤獨與五百士卒,他仍死守不出。”
“他本就一心求死,你就快要成全他為國捐軀,以雪家族之恥的願望。”
“邵覽,聽聞胡族入侵,留流民軍于江州,孤身經淮水北上,以單薄之軀死守高平郡,隻向朝廷傳來一封絕筆信,望朝廷于其身後好生看顧妻兒。”
“你令一介猛将浴血奮戰,至今生死不明。”
“成國君主伺機發作,決意奪回洛陽,順勢發兵南征,百萬大軍正浩浩蕩蕩地朝建康壓來。”
“你成全了他一統天下的野心。”
他怔愣着,轉了轉幹澀的雙眼,目光純稚天真:“可還有補救之法?”
沈羨失笑,深吸一口氣,竭力平複心緒。
“沒有。”
“這天下不是幾位将軍聚于一處,在紙上一番圈畫便能将其收入囊中的,亦不是爾等争權奪利的籌碼,棄了還能輕易将其揣回懷中。”
“你悔得太遲。”
他眨了眨眼,一時間竟做不出任何反應,身形搖晃一瞬,而後倒在座椅上,如同被風吹拂的柳絮一般軟軟滑下。
“嗚……”男子低聲嗚咽,周身抖動。
“我成了千古罪人,逆子賊臣。”
“我親手毀了整個江山。我要親眼目睹南方千萬士人百姓淪為胡族的俘虜,從此仰人鼻息。”
“我是罪人……”
劉序突然發覺,自己頭上那頂進賢冠正死死圈住他的頭顱、禁锢他的身軀。
他雙手緊扣,試圖将其摳下來,它忽又變得沉甸甸的,怎麼也摳不下來。他竭盡全力,直到自己筋疲力竭,也未能撼動它分毫。
對面之人早已走出西堂,他卻毫無所覺,扒着頭皮,滑下地面,身軀蜷縮。
混沌間,他突然發覺身邊圍着形形色色的人,有男有女,有長有少。
他們面色蒼白如紙,眼神卻是溫和。
笑着的時候,鮮血從他們的頭頂開始,沿着發絲一點一點流下,而後染紅了素白的衣裳,沿着地磚間的縫隙淌到他的指尖,旋即雙手變為一片鮮紅。
他朝着周遭的人苦笑,而後緩緩抽出腰間佩劍,如此愛憐地摩挲着它的刀背,從上至下。
他好似明白。
原來是千千萬萬人的屍首壓在了他的進賢冠上,這才令他直不起腰,喘不過氣。
他有罪。
他擔不起這份沉甸甸的罪業。
……
夜暮時分的風總添了些蕭瑟意味。
沈羨攏了攏荷白披襖,呼出白蒙蒙的霧氣。
“劉序失魂落魄地回到了烏衣巷劉府,至今還沒傳出動靜。”
“他還算良心未泯,于心有愧,自然迷惘。”陸衡淡淡作答。
兩人途經一處木架。架子上隻歪歪扭扭地纏了些細枝,連葉都不見一片。
“薔薇。”捕捉到沈羨的目光,陸衡适時作答,“早落了個幹淨。”
“十一月,是該落了。”沈羨收回視線,“所以,你要帶我看的花是……”
“會到的。”
陸衡模糊回了這麼一句。
沈羨知道陸衡心不在焉。自劉序回到湘州後,他的眉頭像是被細密的針腳縫了起來,始終緊繃,不能緊皺,不能舒展,堪堪扯着他的滿心愁緒。
她亦然。
華林園像是城中之城,漫無邊際。
“父親勸我,不若稍稍向劉淵讓些好處。”沈羨斟酌道,“外患難解,但至少内憂可除。”
她像說服自己一般說服陸衡:“我想,除卻劉淵刻意利用的那群道教徒之外,尋常百姓倒是極難被煽動。”
“你信麼?”
沈羨哽了一瞬。
“信什麼?”
陸衡不答,輕笑一聲,步子邁得快了些。見此情狀,沈羨臉龐突然發熱,或是因為心虛。
其實她不信,但事态發展至今……不信又有什麼用呢。
秋日蟲鳴盡消,偶有風過樹梢,也算甯靜。
“得知劉序棄城後那日,我召集朝會,過問衆臣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