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人影交錯,密密麻麻地自階前一路排下,後頭的人腳跟抵着門檻,不能後退半步。我一路從前頭數到最後,數到頭腦有些糊塗,都不知有多少人。”
“朝會月月召開,我理應對這些人很熟稔,這回卻多半是我不認得的面孔。他們長得略有不同,卻都頂着梁冠,皺着眉頭,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我問他們,如今外有胡族虎視眈眈,内有百姓民怨沸騰,該當如何?”
“有的說向胡族示好,給些好處,再不濟割些土地,便可換來一時安穩;有的道向百姓妥協,給些甜頭,便可換得國内一時浪靜。”
“我問他們,可有不妥協的法子?”
也不知他想起什麼,再開口,帶了分笑意。
“他們齊刷刷瞪着一雙眼睛朝我看來,滿目茫然,又換做一副受驚的模樣,戰戰兢兢,聲線顫抖。”
“敢問陛下,可有不妥協的法子?”
他低低一笑:“我有些不可思議,心想,明明是問他們,他們怎反将問題抛了回來?”
“心下無奈,也隻得作答。我說不若趁洛陽未陷,守住洛陽,他們大驚失色,連連叫我三思;我說有宣城為例,不若仿效着開倉放糧,輕徭薄賦,退田分田,他們面浮愠怒,道此舉絕非良計,日後必然追悔莫及。”
“國難臨頭,我以為殿上這些新面孔看起來一概焦心如焚,或有解困之法。卻不成想他們與旁人沒什麼不同,都繞着彎要我妥協。”
“可我一旦要他們讓步,他們便群情激奮,自己反倒不肯讓出半分利益。”
夜幕沉了些,壓得天際僅餘最後一抹殘紅。宮燈便成了引路人,為他們指引先路。
陸衡偏過頭來,眼神真摯。
“你覺得呢?”
她大概明白陸衡要做什麼。
沈羨頗有些不自在地别開視線,張了張嘴,答非所問。
“國内軍心渙散,一個劉榮尚且都能令其聞風喪膽、倉皇逃竄,又何況是胡族?”
“成國百萬大軍,即便隻是宣稱,實則人數減半,也絕非我們所能阻擋……内亂偃旗息鼓不久,如今我們所能調動的軍隊,能有十萬麼?”
“但你知道這并非長久之計。”陸衡冷靜道,“我可以如他們所言向胡族示好,但如先人所言,‘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豈有安甯之日?”
“而即便民怨沸騰,世家也不肯做半點讓步,要我何從安撫百姓?”
他說的這些,沈羨又何嘗不知。
劉序棄城是激起民憤的引線,而若要解決外患,亦逃不過洛陽。
所以最好的法子,便是沿着兵卒未幹的腳印,再仰攻一回關中,再打一回洛陽。
“這根本就不可能……除非像那些笃信道教的人一般,借些天兵天将。”
陸衡重重吐出一口濁氣:“我們别無他法。”
别無他法……
沈羨一愣,瘋狂搜刮着措辭想要反駁。片刻,她近乎絕望地敗下陣來,緘口不言。
别無他法。
“此事不必急于一時。”她道,“我們徐徐圖之,往後還會有其他法子的,是不是?”
像是自知自己說的是些笑話,言語間,沈羨唇角也忍不住上揚,話音剛落,唇齒間還溢出些笑聲。
她硬生生止住笑聲,後知後覺地朝陸衡看去。
陸衡看向她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專注、柔和,如今竟憑空帶了些疼惜,像是在默默質問——
何必自欺欺人呢?
“即便你真要這麼做,可邵覽不在朝中,鄧尋又自稱難堪大任,誰來做統帥?”
“我來。”
沈羨也瞪着一雙眼,滿目惶恐。
“若你是我,你會聽從朝臣建議,向胡族妥協麼?”
沈羨搖頭。
“你會放心将此重任交給旁人麼?”
沈羨還是否定。
“哪怕最終賭上一切,事态卻毫無變化,你會後悔麼?”
陸衡頓了頓,道:“所以你又何必攔着我……”
“可我擔心你的安危。”沈羨打斷了他的話。
陸衡沒說什麼,隻擡眼朝前頭涼亭一點。
“到了。”
夜幕終究是全然壓了下來,不過亭中六角點燈,倒是明亮。偏頭看向那清池之上綴滿的山茶,濃豔絢麗,眼前不複單調。
沈羨極目遠望,心神卻落在身側那人身上。
“我有些不甘。”
他語氣平淡而不起波瀾。
“生下來便成了皇室一員,先帝長子。被朝臣扶為太子,被視若傀儡,命運便是要當那傀儡的繼承人。”
“我原先打算冷眼旁觀世家争鬥,學着當一個好太子,好傀儡,卻沒想到有些人的野心燒到了自己身上。”
“我接過的攤子,是皇室與世家互相攻伐,胡族侵擾,世家傾軋庶族、庶族傾軋百姓,民生凋敝的危局。”
“但這般局面已延續了上百年,世代積弊,沉疴難愈,眼見大廈已歪斜而無從匡正。”
“我想,皇室與世家經年累月的嫌隙,為何要在我眼前爆發?世家連田阡陌,百姓無立錐之地,他們的怒火為何偏要報複在我身上?天下多少人犯下多少罪業,憑何積壓于我的頭上,要我肩負?”
他輕笑一聲。
“近幾日,我日思夜想,卻想通了……這大抵是天意。”
“或許生于太平治世,我還能是守成之君,而今天下鼎沸、泰山壓頂,我必須是昏主。”
“眼下我所能做的,大抵是擔下這些罪業,早些贖罪,早些令後人解脫。”
“所以。”陸衡聲音放得極輕,“像你此前無數次隻身步入險境一樣,像你隻身前去江州,同心思各異的人物周旋,于泥濘中同猛獸搏鬥一般。”
“若凡事容不得我權衡利弊,我便想試一試,能否奮不顧身一回,以期扶一扶社稷、逆一逆時局?”
言罷,他目光緩緩傾注于沈羨身上。
“其實你也希望我這麼做,不是麼?”
“真傻。”她笑罵。
沈羨笑着,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可等到陸衡以溫熱的指腹碰觸自己的臉頰,一路向上滑到自己的眼角,等到陸衡一貫溫和的眼神中帶了些不知所措,皺着眉,捧起自己的面龐,一點一點地替她拭去淚水。
她才發覺自己原來已經淚流滿面。
她在哭什麼?
沈羨不明白,她究竟是為何而哭?是他呆傻,明知前路晦暗,仍執迷不悟、一意孤行……
還是她原本以為這浩浩世間她從來是踽踽獨行,如今不光有人肯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還敢上前與她并肩,不法常可,焚心燒肺也要與那定理成規搏一搏。
她想說些什麼,卻被雜亂的氣息堵着開不了口,甚至哭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心髒抽痛着,像是被人慢慢握緊、慢慢扭絞,留下一個幹癟的空殼。
“咚咚咚咚咚……”
戌時了。
密密麻麻的鼓聲自鐘鼓樓起,由遠而近,頗為急切地敲在她耳畔,激越昂揚。胸腔内的事物竟跟随着應和起來,心跳得狂亂,連帶着整個身子也跟着微微顫動。
鼓聲驚得她腦内一片空白,陸衡就在她面前,她便本能地将他視作甯靜之所,緊緊環抱,貼着他的胸膛。
但那兒隻平靜了片刻,便聽得陸衡那處鼓聲漸急,再不複往常平靜,如山雨欲來,風不能止。
“铛——”
鼓樓事停,鐘樓相續。
鼓聲漸漸止息,接踵而至的是鐘聲,悠遠綿長。撞在鐘上,砸向心裡,蕩開一圈圈漣漪,繼而化作暖流傳遍沈羨周身。
“铛——”
鐘聲不停,漣漪不止,在她耳畔萦繞不絕,吵得她心緒紛亂,不知不覺間隔絕了萬物喧鳴。
沈羨悶悶說道,字句含糊不清。
“你太吵了。”
一陣力道由輕而重,恰足夠将她拴在他懷裡。
她仿佛聽得有人說話,隔了一層錦繡,便同水波般散逸而去,隐約朦胧,不甚明晰。
“是……是我太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