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後一回敷藥。”陸衡舀出一勺藥糊,将其細細塗抹于沈羨右膝之上,“再修養幾日,大抵能行動如常。”
右膝被人用手相制,一時動彈不得,沈羨便頗為自然地擡了擡左腿,反複彎曲、伸直。
片刻,她雙眼一亮,驚呼道:
“這藥可真是神奇。原本鄧尋同我說這傷怎麼也要個二十日才能痊愈,如今一看,十日便差不多了。”
沈羨念起才回台城時她一瘸一拐,雙腿不能伸直也不能彎折太過,上個卧榻都要人小心翼翼地攙扶的慘烈情狀。又想到往後又能行動自如、腳下生風,心中别提有多雀躍。
她托着臉頰,微微撐起右腿,無視裹傷布纏繞的緊繃之感,滿心想的都是——
敷好藥之後,上哪兒走一走呢?
許久沒踏出這書房了,所以她決心走得遠些。
……就華林園吧。
“不許。”
“嗯?”
沈羨沉浸于喜悅之中,正幻想華林園的景緻,聽陸衡這麼說,也隻本能回了一句。
秋冬之際天氣本就轉冷,等到沈羨後知後覺地感到四周冷得過分,寒意森然,陸衡已不知坐在她一側盯了她多久。
她本能地搓了搓胳臂,而後扯出一個合乎時宜的笑。
“我知道你還埋怨我……但你明明也知曉,你根本攔不住我。”
她指了指雙膝:“這不是隻有一處傷麼?比起偌大的收獲來,這點傷算什麼?”
“你還知道你受傷了?”陸衡隐隐有些生氣,“不僅如此,信隻寄了兩封,往後便杳無音訊了?”
“你若再不回,便是再引人非議,我也要親自去江州一趟。”
沈羨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尖。
其實不隻這一處傷,她還被孫存勳扇了一巴掌,很疼,但看回台城時已恢複得差不多,便沒同他講。
不過她還是絲毫沒有愧疚之心。
“若回回都能像江州這般收獲頗豐,傷再重一些,又……”
“沈羨!”陸衡難得打斷了他的話。
其實沈羨說的這些他都明白,人是他送走的,心裡也明白此去江州她必然要遇到些坎坷。他心中亦清楚知曉,若旁人說危險她便畏縮,這便也不是她了。
但許是怪她,更恨自己遠在建康,眼睜睜看着她以身犯險卻無能為力。從沈羨回台城那一日開始,他還是想質問她:
究竟有什麼樣的誘惑擺在她面前,讓她能如此義無反顧地往火坑裡跳?
而看到她青紫的雙膝,連帶着四周都泛着密密麻麻的血點……他突然覺得自己怎能這般對她?她能回來已是再好不過的事。
是他的錯。
于是自己又事事親力親為,連話都不敢說得重,唯恐令她傷心。
太矛盾,兩種想法在腦海中來回浮現,實在讓他頭疼。
如今看她這般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不知不覺間另一種想法便占據上風,他忽然又以為,自己還是該同她說道說道。
“往後……”
“噓——”
沈羨虛着眼,溫熱的指腹抵在他唇間。
“我知你要說什麼,但我不愛聽。”
陸衡怔愣着,仍執着道。
“往後……”
“好啦。”沈羨好聲好氣道,“我不亂走,往後你監督着,行不行?”
陸衡努力掙紮着,語氣弱了些:
“往後……”
“往後我再不讓你擔心了。”
陸衡隻覺腦海一空,暈乎乎的,方才提前打好的腹稿早已被他抛到九霄雲外去。
良久,他弱弱提起:
“要不要同劉淵見上一面?”
“劉淵?”
“嗯。”陸衡點點頭,“就在太極西堂。”
沈羨稍稍瞪大雙眼,一時間竟不知該回些什麼。
那時,她想起永興與山陰明明同屬會稽,孫存勳氣焰重燃卻偏偏要繞過山陰這片土地,轉而攻打宣城,當即明白孫存勳同劉氏之間必然存了千絲萬縷的聯系。
劉氏上下,如今還有何人能這般提防她,手又能伸得這般長?
怕是隻有劉淵。
所以被孫存勳所擒時,沈羨自他口中試探出劉淵正被麻煩纏身而無從掙脫,心中着實松了口氣。
“我還想着,是什麼人能讓這樣狡猾的狐狸栽入桎梏,動彈不得。”
沈羨擡眼,笑眯眯道:“看來,是陛下道高一丈。”
她沒适可而止,湊近他耳畔,向其傳遞陣陣暖意:
“若非有你,那時孫存勳說不定已經得知我頂冒了宣城侯之女的身份。或許在那片枯林,我就該命喪黃泉了。”
“陛下好手段!”
陸衡刻意将整個身子挪遠了些,看一眼外頭燒得正旺的烈陽,輕咳一聲,裝模作樣地來了一句:
“今日倒是個天朗氣清的好日子。”
沈羨噗嗤一聲笑出來,擡手掩唇。陸衡知道此人又在刻意拿他打趣,一時間有些羞惱,闆着臉想像方才一般說些正兒八經的話。
可目光觸及她彎彎眉眼,這下是半點也氣不起來,更說不出重話。
他指了指門外,努力正色道:
“他既然得知你的行蹤,又想利用永興設計害你,我便讓他留下,在台城恭恭敬敬地迎你。”
“如今他該走了,放他回建康前,我們不若為其餞行。”
……
“陛下,遷都一事,考慮得如何了?”
沈羨腳步一頓。
遷都?
“此事劉卿已同朕說過多回,朕亦駁了數回,你怎麼還是如此執迷不悟?”
劉淵垂眸低笑,轉而誠懇道:“陛下有所不知,如今湘州刺史已攻入關中,取得洛陽,洛陽父老夾道相迎,一片歡天喜地。”
“更有甚者,見到王師,跪在刺史馬前,連連磕頭,涕泗縱橫。”
“他們生于中原,受漢人統治,日夜思念故國的金戈鐵馬能涉足洛陽,重蒙天子恩澤,救其于水火。”
劉淵重重歎一口氣,看起來很是無奈。
“陛下,如今不是臣一人勸您遷都……”
“是洛陽的一衆子民,是天下在喚您重回東都,重建前朝功業啊。”
乍一聽這話,劉淵還真像是忠心谏言的臣子,勸誡的是頭腦混沌的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