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羨一路順着劉淵的話聽下來,也挑不出其話中分毫錯處,就快要以為劉淵此人是位憂國憂民的忠臣。
不對。
她渾身一個激靈,倏地清醒過來,不可置信地歪了歪頭。
劉淵是什麼人,那些始終被其表面風度蒙在鼓裡的一衆官吏百姓便罷了,自己還不清楚麼?
他此舉定是有什麼目的,隻是自己遠離朝堂已有些日子,暫且看不出來而已。
陸衡盯着劉淵,意味深長道:“我不是不可應許。”
“但若皇室果真遷都洛陽,劉氏早已紮根南方,敢跟着遷去洛陽麼?”
“臣自然能從。”
“你不敢。”陸衡冷聲擲下三字。
“洛陽處天下之中,北臨大河,南有伊阙,東有成臯,西挾崤山,乃四方必争之地,天下無事則已,有事則群聚而攻之洛陽①。”
“前朝至今,洛陽于漢人胡族之間輾轉易手近十餘次,如今民生凋敝,農耕停頓,如何能作一國之都?”
陸衡冷聲,話語不留情面:“這洛陽,是劉序伺成國立足不穩,無暇南顧之際撷來的。你明白待胡族重振旗鼓後,必定浩浩蕩蕩地奪回洛陽,你不敢做遷都這等自取滅亡之事。”
“你隻是将洛陽當作手中一個極其有力的把柄。虛張聲勢以要挾朝廷,假意鞠躬盡瘁以賺取民心。拿回你所渴望的兵權,恢複劉氏昔日與君主共掌天下的權勢而已。”
“我說的,還算明白?”
劉淵見此,也不反駁,隻眯着雙眼,輕輕喟歎。
“陛下英明……”
“真像位潛謀機斷而仁愛廣被的明君。”
“劉卿可後悔了?”陸衡淡淡回問,語氣不泛一絲波瀾,“後悔彼時同世家共同擁立我為皇太子。”
“是啊,追悔莫及。”
“我原以為你非陛下嫡子,又不甚受寵,會是更便利我等輔佐的人選。”劉淵道,“如今看來,登上皇位之人不該是你。”
“不是我,難道是那早死于你們手中的十歲孩童陸子謙?”
陸衡忽而收斂聲勢,順着劉淵的目光一道向沈羨看來。
“劉大人。”沈羨颔首緻意,“聽聞您在台城中急着見我,如今我久病初愈,讓您一番苦等了。”
“呵。”
劉淵不置可否,皺了皺鼻,将那案上的博山爐推至角落,似是再無法忍受那異樣的香氣。
“我着實沒能想到,你還能活着回來。”
“你沒想到我能活着回來,更沒想到我翻出了劉氏的罪證,收走了宣城,還殺了孫存勳。”
“麻煩。”劉淵指腹摩挲下颌,“是很麻煩。”
“既然麻煩,我便想勸大人适可而止。”
“如何适可而止?”
“在此刻收手,劉氏仍能流芳千古。”沈羨語重心長道,“不要成為第二個劉榮。”
劉淵搖搖頭,不置可否:“你不明白我的決心。”
“大人的決心又有多重?即便國土淪喪、神州陸沉,天下落到胡族掌心,也要握着這點權力,以高門自居,不肯屈尊降貴麼?”
“天下落到誰手中與我何幹?”劉淵笑得坦然,“即便天下果真落到胡族掌心,手握兵權,劉氏仍可為君主效忠而不至于淪為低賤庶民。”
“倒是我要問你。”他頓了頓,“你就這般趕走蘇家子弟,分田于百姓,提拔庶族充任官吏,不會怕麼?”
“看着庶族百姓順着你遞的梯子爬上來,離你的位置越來越近,分走你的權力,奪走你的身份……你不怕麼?”
“我怕什麼?”沈羨覺得有些荒唐,“若我能被人奪走這些權力,隻能證明我名不副實。”
“原就是不該奢求的東西,不會因為我的姓氏比旁人優越幾分,便有所不甘。”
言罷,沈羨微微瞪大雙眼,有所明悟。
他始終被冠之以劉姓,亦因劉姓而生出傲骨。如今便要其在一衆庶族百姓眼中始終顯赫而高不可攀。
但那隻是個虛無缥缈的姓氏而已……如何值得劉氏族人代代為其獻祭血肉?
“這便是你仍在負隅頑抗,不肯稍有妥協的原因?”
“是。”
劉淵望向沈羨,久久不語,沈羨竟能從其中看出來些憐憫意味。
“你一心要背叛世家,向着皇室,是不是?”
“我的确不願見世家肆意作亂,百姓饑寒交迫,江山傾覆。”
“陛下。”劉淵無聲一笑,轉向陸衡,“臣鬥膽猜測,您不願遂百姓心願遷都洛陽;即便湘州刺史立下這般汗馬功勞,也不肯為其加封官職……”
陸衡抿唇,目光直直投向劉淵。須臾,他扯了扯唇角,稱贊道:
“劉卿深得朕心。”
“好。”
劉淵緩緩撐起身子,整頓衣冠,而後雙手交疊,伏于沈羨與陸衡二人身前。
他以頭搶地,聲線戚戚然而似悲号。
“是臣一意孤行,而今臣實在無能為力……”
“臣隻得命湘州刺史劉序回撤湘州,坐以待斃。”
“他冷靜看着洛陽周邊的城鎮漸漸為成國所霸占,直到洛陽成為遼遠關中的最後一座城池,看百姓存于孤島,四面哭号而無人應答……”
“直到胡族再度踏入洛陽,踏入洛陽這個被戰火侵襲得奄奄一息的城池,短暫成為它的下一位主人。”
劉淵頓了一瞬,聲線發抖,不知是情緒激憤還是幻想得逞後的快意。
“洛陽百姓在胡族傾軋下苟延殘喘了幾十年,而今幸得王師涉足,得以重歸故國;南遷百姓于連年内亂中堪堪忍耐幾十年,終有一日東都得複,得以重踏故土。”
“他們以為漢人不再苟且偏安,自己終于能不再依附世家大族,得到自己的一片田地,安居樂業,卻沒想到這一切隻是黃粱一夢。”
“這便是你為我們設計的結局?”
“是。”劉淵直起身子,“内外交困,陸氏江山被草鞋與鐵蹄碾作烏有,可是陛下與沈二小姐所樂見的?”
“你要利用胡族的野心與百姓的怒火扳倒我們……”
沈羨不可置信地退後一步。
“劉淵,你不惜傾覆整個江山,轉而侍奉異族,也要為自己謀得所謂的權力麼?”
“權看你們如何抉擇。”
沈羨不得不承認,這就是劉淵精心為他們設計的死局……至少對她而言是如此。
劉淵不仁不義、不擇手段,能毫不在意蒼生性命、不在乎天下太平。
但她不可以,也做不到。
她做不到視萬物為刍狗,也做不到轉頭向異族俯首稱臣。
但她心中仍然存了一絲幻想。就像遷都洛陽一樣,或許劉淵隻是有心威脅,卻無心狠下心來推倒這座大廈?
除非他能将過往所學的一切聖賢書,日日念叨的忠孝節義抛之腦後,坐視風雨飄搖,生靈凋敝。
“這是你以為的死局,卻并非是我所以為的絕境。”沈羨竭力平複氣息,“若你果真能憑一己之力掀起這滔天駭浪……”
“我安然端坐于台城,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