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已無力反抗,何不忍耐一時?如今也不至于落下這一身狼狽的傷。”
鄧尋撐着頭,話不着調,聲線卻不算輕快。他的目光輕飄飄放在沈羨腫了半邊的臉上,後又快速略過,狀似無意。
沈羨并非毫無所覺,迎着他的目光,心中卻是坦然。
“我可不覺得世上有什麼自己邁不過的坎,再怎麼樣,也該竭盡全力周旋過才能下定論。”她道,“他肆意以言語辱我,動手傷我,換作你,你能忍麼?”
“何況,也沒什麼大礙。”沈羨聳了聳肩,“你方才也說了,隻是扭傷,養一養還能痊愈。”
孫存勳越将她當作籠中困獸,她便越想反咬他幾口。
那時她想,即便孫存勳盛怒之下真的殺了自己,他也與自己同樣狼狽不堪,她不吃虧。
而于她而言,日後能痊愈的傷算不得傷。所以若有重來的機會,她還是不願忍讓。
鄧尋輕輕歎了口氣,有些惆怅,似是記起了往事,卻也沒說出口。
“我說不過你,隻是往後莫再隻身闖險境了。”
“若非看宣城這邊順利,我也不會這麼快趕來……你若再出點什麼事,我可是無力回天啊。”
沈羨切了一聲,直白表達不滿:“鄧大人放心,原本沒了您我也死不了。”
“是你來找我,我可沒說要你相救。”
“孫存勳呢?”
“見形勢不妙,一早便抛下手下手無寸鐵的教徒跑了,讓剩下的人等死。”鄧尋嗤一聲,“行事倒真是果決。”
“唉。”沈羨歎息,“麻煩。”
看她這副滿懷遺憾的模樣,鄧尋立時豎起警惕,告誡道:“你受着傷,近日就别想着四處走動了。”
沈羨不以為意,反朝他甜甜一笑,徒然令他脊背一僵。
“就走動這麼一回,你且放寬心。”
“你要去宣城做什麼?”
“主要是殺人。”
“我還是真是小看了你……”
沈羨語氣生硬:“待我解決宣城一事後,給我一把弓箭,一匹馬,一根麻繩。”
孫存勳在江州境内起義逾十次都不曾收斂氣焰;宣城、山陰一衆世家子弟縱情聲色而無所作為。
如今是該做個了結。
……
室内隻寥寥幾盞燭燈點着,檀香怡人,幽然靜谧。
宣城太守跪在蒲團之上,阖上眼皮,眉關緊鎖,嘴皮子不曾停歇,不知在念叨些什麼。雙手虛虛懸着,食指伸直,不時在空中畫着胡亂的線,看起來倒像是陷入夢魇,于夢中施号發令,端的是揮斥方遒、從容自若。
數日請禱不見成效,他正覺得心煩,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思緒更亂。
進靜室以前,他明明已經同小吏提過,府衙上下不許閑雜人等進入,皆将其客客氣氣地請出去。
如今是哪個膽子大的,還敢這般吵吵嚷嚷,成何體統?
“砰!”
靜室門扉突然被人撞開,拖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他不耐煩地回頭,打量的目光從下到上。逆着光,女子面容不甚清晰,他隻看見那雙睥睨自己的眼。
他全身猛地一抖,咽了咽口水,直起身子來向她行禮,方才追究的心思也飄到了九霄雲外,不敢念及。
那日朝會,他曾在太極殿上看過她,那回她極盡張揚,卻又令人不敢稍有質疑。
如何不令他印象深刻。
“我來看你,你很不高興?”
腳步聲逼近,他不禁後撤一步,腳跟碾着蒲團。
“不……”
“孫存勳浩浩蕩蕩地帶着人攻打宣城,你為何絲毫不為所動?聽人說……”沈羨覺得好笑,“你以為他不會害你?”
太守正欲回應,卻又被人打斷,他也不敢多說半句,隻能恭恭敬敬地聽着,而後弱弱為自己辯解。
“蘇家一向同孫存勳關系不錯,宣城與永興之間亦有不少往來,我着實沒想到……”
“你着實沒想到,一向謹慎讨好蘇家的孫存勳竟會同蘇家撕破臉。”
“是。”太守也擠出一個牽強的笑,“何況這五鬥米道還是他親自傳授于我,我又怎能想到……”
“你一向看不起他,也自然不會覺得他能對宣城造成多少威脅。”沈羨道,“但你難道不知,蘇家離了蘇弘與蘇季和,如今宣城正是一片令人垂涎的寶地?”
“即便這些道理你想不清楚,但眼看着孫存勳逼近宣城,你為何半點抵抗也不做,還要逼得自己的夫人與侄女身披甲胄,握着長劍,領着家丁親自上陣沖殺,自己倒躲在一處龜縮不出?”
“我并非始終對此無動于衷。”
“我已請求神靈出兵助戰,統共有數萬人,又都是些天兵天将,如何不能擊退他們這些肉體凡胎?”
他挺直身闆,理直氣壯,指了指那地上幾張紙符。沈羨循着他的視線看去,感到有些荒唐,不可置信地上下掃視他。
“事到如今你還想着求道問仙,非要他們肉體凡胎地殺到你面前才肯求饒?”
“你笃信道教,想來那些凡間官職與田地于你而言也不過是枷鎖。”
太守還真心實意地跟着點頭:“是啊……”
“既然如此。”沈羨溫和出聲,“這宣城太守的位子你不必再做了。”
“你,你怎能!”
沈羨驚異道:“神靈連天兵天将都能給,竟給不了太守一輩子榮華富貴麼?”
太守張口結舌,嘴裡半天吐不出一個字,吞吞吐吐的,眼裡滿是不可置信,卻在見到沈羨手中明晃晃的一塊令牌後熄了火。
他頹唐地跌坐在地,跪着去扯沈羨的衣角,聲線裡染上哭腔。
“可整個蘇家都是如此,為何隻針對我?”
“不是隻針對你。”沈羨給予一個寬慰的笑,“蘇家上下,無一例外。”
沈羨一點一點從他手中搶走自己的衣角,吝啬于施舍他一個眼神,徑直别過頭去走出靜室,邁過門檻,留下一句。
“你們哪裡配享有這些……狗鼠之輩。”
他們流離失所,但宣城那些世代受他們壓迫,被霸占田地、奪走自由的千萬農奴佃客,又何其無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