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樹葉四季不落,秋冬之際,料峭寒風也隻能将其堪堪由青轉褐。
密林中,孫存勳正揮舞雙腿,在層疊樹枝中飛快穿梭。
已跑出很久了,他大汗淋漓,喘着粗氣,喉間也幹澀得很,腥氣翻湧,他卻全然不敢放松,還時不時猛地轉過身去,細細打量四周,一點風吹草動也不肯放過。
“咻!”
樹葉縫隙中擠進來一陣微風,高木之下的雜草微微晃動,吓得他心頭重重一跳,忙張開弓箭朝它射去。
待到看清那敵人何在,孫存勳不禁松了口氣,揉開緊繃的眉心,捶了捶額頭。
已數不清這是被他浪費的多少支箭了……自己也太戰戰兢兢了些。
他拔起地上那根箭,見其同此前的衆多箭矢一樣,箭杆損毀,無法再行利用,便随手丢到密林深處,用腳拱了拱四周公孫葉,将其覆蓋,而後繼續上路。
他撥了撥箭筒裡頭的箭矢——其實事到如今也無需再數,隻一眼便能看出,他隻剩可憐的一支箭了。
他暗暗警醒自己,放輕松,不必在乎那點虛無缥缈的風聲。
忽而後頭又有風卷來,孫存勳強迫自己一點一點回正身子,繼續向前奔跑。
放輕松,不必在乎……
“咻——”
他不可思議地看了看自己手中安然無恙的弓箭,微微偏開眼,便見自己腹部不知何時已插上一根箭矢,正不斷向外淌血。
意識到自己受傷,腦海便争先恐後地湧上後知後覺的痛楚,他緊捂腹部,瞪大雙眼回身。
來人寬袍廣袖,以素裹身而不别一簪不着一飾,衣袂翻卷,似雲似霧。
她右手執一弓箭,在馬上冷冷俯視自己。
“沒人教你,逃跑時不要一路散逸财寶器物麼?”
“你想令追兵競相争搶财物,但你的追兵是我。”
孫存勳無暇回應,欲向前狂奔。
“我剛學會張弓射箭,不甚熟練,怕是要折騰你好一會兒了。”
她抱歉笑笑,張開弓箭,眯着眼睛:“跑吧,跑得慢些,不然這一箭可不知要傷到哪裡。”
“來人!來人啊!”
孫存勳登時收回那條邁出的腿,張口狂呼。
“喊誰?”馬蹄聲漸近,她道,“是你親自丢下一衆你的信徒狂奔而去,你分明将他們當作你的拖累,又怎能追上你?”
孫存勳隻覺一顆心就快要沖出胸膛,慌不擇路之下,忙向一旁公孫樹跑去,欲藏其蹤影,躲避箭矢。
身後靜了,他小心翼翼地從箭筒中捏出最後一根箭矢。
既然她在馬上,行動自然不如他靈活,不如趁其不備,射向馬背,令其墜馬而死。
他竭盡全力與那顫抖的胳臂争鬥,一點一點地張開弓。
“躲在樹後,你想對我用箭?還是暗器?”
女子清越聲線冷不丁自他身後傳來,孫存勳頓時将一切思緒都抛到那九霄雲外,滿心隻想着跑。
“咻!”
他雙膝猛地磕在地上,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眼中恐懼滿溢,卻是無能為力。
他咬咬牙,抽出那把從她身上奪去的短刀,刀鋒穿過落葉嵌入泥土,借力撐起身子。突然手上力道一松,再一眨眼,便見短刀已被人踢出幾丈開外,他再度撲向地面。
女子撿起短刀,緩緩向他走來。
“那時我就該殺了你!”
“晚了,現在輪到我來殺你。”
她無視孫存勳這點耀武揚威式的精神勝利,将其雙手反剪于身後,以麻繩捆束,用腳替他翻了個身。而後蹲下身,托着腮,眼中盡是惋惜。
“劉淵說得不錯,我的确是永興的威脅,是你的禍患源頭。”
孫存勳如遭雷擊般被定在原地,連呼吸也變得滞緩。
他早該認清的,除了她,還有誰有這般大的膽子……
“他既然這麼說了,我也不敢掃了他的興,是不是?”
沒等他答,沈羨便被他那鼓鼓囊囊的荷囊吸去了注意力,伸手捏出來數張黃紙紅字的道符。
她端詳着這些道符,眼前倏地一亮。旋即目光在他身上徘徊,從頭到腳,無處不及。
“我想到了。”
他不知沈羨想到了什麼,他隻覺自己像是待宰的羔羊,砧闆上的魚肉般任人宰割,他在她的目光下已被剜上成百上千刀。
他眼睜睜看着第一張黃紙落下,落在他的眉心,而後蒙上他的雙眼,覆蓋他的鼻息……
“你就不怕下地獄麼!”
黃紙落下的速度不減,蓋在他的唇上。
“若對付你這樣媚上欺下,不擇手段的人就要下地獄……那我已下了數次,未來還要再下千遍萬遍,也不差這麼一回。”
孫存勳鼓氣吹走道符,嚷道:“怎會有你這般狠毒之人!”
孫存勳看到她怔在原地,眼眶微微發紅。
“你們做了這麼多狠心絕情的事,到頭來反過來怪我狠毒……”沈羨深吸一口氣,肩膀微微抖動,“公卿世族,豪奢相競,政教交亂,胡虜窺視,是我唆使的?君臣相伐,父子相殘,兄弟阋牆,是我指示的?是我命天下大饑而無黍粟,大疫而無良醫,還是我令百姓自毀其屋,砍伐其木,溺斃其嬰?”
“你們親手推倒的大廈,你們親手打破的冰面,到頭來要我擔責,替你們贖罪……憑什麼?”
“而今我隻是解了你們的官職,退了你們的田地,要你們一報還一報,一命償一命,你們便說我狠毒。”
沈羨突然噎住了,很快面色恢複一派平靜。
“屬于我的報應,我會償還。你登你的仙堂,我下我的地獄。”
她皺了皺眉,道符便塞住了他的嘴。
“隻可惜……”
剩下的符紙洋洋灑灑地落在他身上,恰如久旱後一場滂沱大雨,淹沒了他的整個身子。
在短刀沒入他胸膛前,在汩汩鮮血染紅一張張黃紙,他化作紅泉滋潤大地前,孫存勳隐約聽得重歎聲混着斷斷續續的兩句:
“我眼下無暇陪你赴死。”
“你且在天上等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