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殺了我麼?我隻是想出去尋人為我醫治而已,卻并非是背叛仙人,更不敢背叛神靈。”
沈羨扮作一副可憐樣,淚水瞬間盈滿眼眶,看上去倒是楚楚可憐,令人恻隐。
孫存勳聞言有刹那的遲疑,把玩袖箭的那隻手也随之停頓一瞬,倒真像是因為她這番動人的言語和神情而被打動。他唇角淺淺勾起一個弧度,緩緩踱至沈羨身前。
枯林不能遮蔽頭頂那片灰沉沉的穹頂,沈羨高高揚起頭顱,直到孫存勳高大的身軀從自己視野的最下方升起,緩緩升至高點,最終将那焦褐的樹枝連帶着整片穹頂悉數擋在身後。
從她的指尖開始,顫粟漸漸蔓延到了她的胳臂,而後是肩頸,緊接着是整個身體。孫存勳的面容刺眼至極,逼得她情不自禁地收斂了視線,避開面前那寬大的衣衫,逗留于那雙月白漆履。
他是道士,亦是承接神靈旨意的仙人,着裝卻不是明黃道袍道冠,而如儒士般低調樸素,還在外頭披了一件竹青紗質鶴氅,平添些隐逸出塵的氣質。
孫存勳亦雙手撐雙膝,漆履很快被隐匿于長衫之下,旋即沈羨發覺下颌抵上一節指腹,不斷向自己傳遞溫熱。
她在他那輕柔卻又毋庸置疑的牽引下與他四目相對。
“我信你。”
沈羨不可置信地微微張開唇瓣,眼裡也有淚水不受控制地溢出,便看他舉起了袖箭,在她面前如獎賞似的輕輕一晃。
“隻要你肯教我,機關在何處。”
她知道孫存勳不會因她這點僞裝就放過自己。
教他,而後令自己死在箭下?
不可能。
她頂着他如炬般的目光,以左手舉起袖箭,食指卡着拐角處,觸及冰涼的撥片。
她對上孫存勳,本就沒有機會自他眼皮底下走脫,如今隻能放松他的警惕,伺機突襲。
她輕撫刀柄之上的突起。
“機關在……”
“咚!”
孫存勳自喉間擠出一個低沉的笑聲,視線自樹幹下層層堆疊的木質碎片移開,放在沈羨身上。
他虛了虛眼,随後抿着嘴唇,手掌緊緊包住沈羨的拳頭。
牙關一松,一把染着血的短刀便從沈羨手中滑出,送到了孫存勳手中,刀刃一别,寒光閃得沈羨别開眼來。
“妄想故技重施。”他道,“你将我當做什麼?白癡?”
眼前那人,砸毀一隻袖箭,失了一把短刀,如今全身上下再沒了防身利器,還瘸了雙腿,其一舉一動皆在自己掌握之中。
他以為再堅毅不屈的硬骨頭,如今折去她的臂膀也該乖乖被自己圈入圈牢之中,任其差遣、百依百順。
念及此,孫存勳心中爽快許多,方才沈羨砸毀了袖箭這一新鮮玩意兒的不悅也煙消雲散,轉而挂上一個自以為和善的笑容。
“問你一個問題。”
他耐心地等待沈羨的回應,等着她皺着眉,抖着身,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所見所聞向他抖出來。
眼前那人卻是緘口不言,死氣沉沉,甚至不肯偏過頭來接受他的一片好心。
他哼出一口粗氣,以冰涼刀背将她面龐推到自己面前,其上鮮血微微凝固,尚有幾滴滲入她肌膚。
“你知道沈羨嗎?”
女子視線回歸,定定地看着他,噗嗤一聲咧開嘴角,音調揚起。
“仙人實在所托非人,我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賤民,如何知曉此人?”
“你說你是微不足道的賤民。又如何用上這般上好的刀,還随身帶着袖箭?”
“别同我說是你撿的。”
他眯着眼,刀背警告般在她臉龐上拍了拍,她聽過了也仍是笑,嘲弄意味更顯。
“是啊,撿的。”
他原先想讓她親口向他承認自己的身份,如今卻平白無故失了這樣的興緻,唇線緊繃,他眼中的興緻也已消失殆盡。
“我沒有時間陪你猜謎了。”
刀鋒突然朝她刺去,在脖頸一寸前忽又松了力。
“聽聞宣城侯之女近日于會稽走動頻繁,我想這既然是你,應當也多少對沈羨此人有所耳聞。”
“找你背後那人要消息去,找我做什麼……”沈羨一挑眉,“他莫非被什麼事絆住了,才讓你這般手足無措?”
心思驟然被人戳穿,孫存勳眨了眨眼,煩躁地用刀尖撥了腳下沙土,沒回答,反道:“不愧是高門貴女,好大的架子。”
那位高權重的太子太保近日來不知受了什麼刺激,竟破天荒地主動聯絡他……即便也隻這一回。
孫存勳以為他看見自己勢頭正盛,終于肯放下身段讨好一番自己,卻不成想信中隻寥寥幾句,也全然與自己無關。
上道沈家有一人名喚沈羨,必會對自己造成威脅,需早日清除禍患。
這話說得不明不白,不曾告知她此刻置身何處,亦不曾告知她究竟會對自己造成什麼威脅,他正欲回信詳問,又得知劉淵如今正被人留在台城,至今不曾出。
劉淵失聯無異于失去全部倚仗。他徒然為自己添了個心患,别無他法,也隻能耐着性子從與之相關的人物中下手。
“而今你抓住了我,想要做什麼?殺了我?”
孫存勳仔細端詳她,道:“你的性命沒那麼值錢,不急于一時。”
他拎起沈羨的衣領,推着她踉跄幾步:“想知道宣城為了你會作出什麼讓步麼?”
一向齊心協力排擠庶族防備自己的世家,内部卻并非鐵闆一塊。
族人反目,他樂意看這樣的戲碼。
…
沈羨軟軟倒在靜室中,蜷起身子,護着雙膝,抖如篩糠。
“瞧你這副不堪一擊的模樣。”孫存勳拉起沈羨,又是一腳,她撞翻了案幾之上的茶盞,原先簡陋的靜室如今更顯淩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