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過符水還沒用?”孫存勳皺了皺眉,“拿來。”
孫存勳親自下了壇場,松垮的大袖衫也跟着左右擺動,衆人視線緊緊跟随他,随他在茫茫人群中找尋這被仙人選中的幸運兒。
單娘身旁的沈羨忙縮了縮脖頸,緊緊低着頭,低聲詢問。
“這兒少說也有幾百人,你同他說了什麼,能讓他注意到你?”
單娘不知所措地搖搖頭,茫然道:
“與你一同入道時,那王夫人調配的符水當即就給我的孩兒喝了,都幾個時辰過去了還沒見效,心裡實在疑惑,便向王夫人提了。”
沈羨無奈歎氣。
幸好她早就換上麻衣,連帷帽也摘了,還往自己眼上撲了一層灰,扮作一副病弱的模樣。
若真聽信鄧尋所言,以所謂宣城侯之女的身份直接同孫存勳接觸,憑他言行間所流露出的對高門的仇視,她怕是已被這仙人挫骨揚灰了。
心下思忖着,再一擡眼,孫存勳便已擠開人群,來到她們眼前。
“新入道便趕上齋會,運氣很好。”
單娘本能地攥緊了嬰孩,側過身子,将其護在懷中。孫存勳啧了一聲,旋即使力搶過嬰孩,将其丢在王夫人才拿來的搖籃中。
事了,他不疾不徐地回到壇場,身後是三座神像。
“嘭……”
搖籃上浮,又很快被王夫人按在水下,偌大的水缸旋即冒出成串的氣泡。
“為何!”單娘失聲哭叫。
“我得了神旨,神靈疼惜這被疾病纏身的孩童,便令其在水中解脫。”孫存勳高聲道,“她如今已登仙堂。我們若能積攢功勳,亦可飛升登仙,形神不滅。”
單娘默默拭去眼角淚珠,卻有更多淚水湧出,擦也擦不盡。半晌,她臉上終究綻開一個釋然的笑。
“那便謝過仙人了。”
聞言,衆人齊齊朝單娘投來豔羨的目光,祝福聲此起彼伏。
“真是恭喜你的孩子,能被神靈偏袒……”
“來到永興前,諸位的房屋都燒過了,門前的樹也砍盡了吧?”
衆人立即轉過頭去,皆低頭稱是。
“它們也已到仙堂了,而今若想打動神靈,卻還需要諸位的誠意。”
一旁的人極其自覺地拎起手中的物什,或蔬果、或米面,或蒸餅,慢慢朝壇場兩側的鬼吏聚攏而來。
鬼吏掌心完全攤開,空無一物,明晃晃地等着他們手中的物什遞到自己手中。
單娘愣愣在一旁看着,挪着步子就要上前,邊走邊拍了拍自己的領口,咬咬牙,下定了決心似的從衣領中間抽出一個幹癟的荷囊來,捏捏底部,摸出數枚銅錢。
沈羨見鬼吏這副理所當然而又十足享受的模樣,實在難以忍受,眼瞅着單娘的步子越邁越快,忙扯過單娘的衣袖。
“單娘,一定要去麼?”
“為何不去?”她怯生生看沈羨一眼,“我的孩子她已經先登仙堂了,我若吝啬這點财物不肯獻給仙人,仙人如何能在神靈面前說我半點好,我又該如何去仙堂找她呢?”
“我實在不明白,為何要信這所謂神靈。方才你也看見了,這仙人同我們尋常人有什麼分别?不都是兩隻眼,一張嘴,兩條胳膊兩條腿。”
沈羨好言相勸:“你仔細想想,信了這五鬥米道,還剩下什麼?能否上仙堂還指不定,你的房屋,門前的樹和水井卻是已經被毀了,孩子的病不僅治不成,方才還搭上一條性命。”
單娘怔怔道:“那你說,該如何呢?”
“求來的方子吃過了,神簽也許過了,不也隻剩下去找仙人診治了嗎?”
“既是瘟疫,縣令總該派人為其診治,再不濟……你的家主呢?”
“嗐。”單娘輕輕搖頭,“我真羨慕你。”
“你說的這些人,何時管過我們了?就連鄰縣鬧了饑荒,也遲遲不見地方官開倉赈災,倒是年底頻頻來催賦稅,捉男丁到軍隊裡去……他們一批一批地去,也一批一批地死。”
心頭被一種難以言明的情感籠罩,像是一層厚重的陰霾,雨絲連綿。
她俨然忘卻掩飾自己的身份,話說出口,再等理智回籠,已來不及收回。
“你們想要什麼?”沈羨道。
“你有田嗎?”
“能分我一塊田地嗎?能教我擺脫家奴的身份嗎?”
“能止息蝗災、驅趕瘟疫,令天降甘霖嗎?”
“能收複洛陽,讓我與母親搬回家鄉嗎?”
單娘說這番話的時候,拉過沈羨的手,面上滿是認真,端的是情真意切。
沈羨愣愣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面對她的連番質問,一時間竟是語塞。
單娘輕輕扔下沈羨的手,善解人意地寬慰她。
“我也不是刻意刁難你,來永興的人,哪一位不是身有難言之隐,不到走投無路,也斷不會抛下自己昔日的所有,去信這些虛無缥缈的東西……我想你也同樣。”
“隻是,活在世上,總要抓些希望。”單娘誠摯地扯開一個笑來,嘴上的溝壑也被牽引着撫平,“今生沒有指望,那便指望來生得登仙堂吧。”
言罷,單娘便擠進人群之中,手裡捏着荷囊,松開又攥緊。
鬼吏手中已經塞滿了東西,沖壇場下的一衆人連連擺手,嘴裡使勁喊着别上來了,卻還分出餘光來,咧着嘴,盯着腳邊堆積成山的物什。
“這位‘宣城侯之女’,何不食肉糜啊。”鄧尋在她身後低聲歎息。
許是因為今日他身着褐衣,人看上去也變得順眼許多。明明還是帶着明顯諷意的語氣,沈羨卻也再沒了心思回嘴。
鄧尋嘴上從來沒有好話,看似不服從朝廷,更看不起世家。彼時沈羨還以為,他隻是在向自己發洩不滿,而随他走一趟,能多少消解他對自己身份的偏見。
但江州一路所見的,都是一些醉生夢死,貪圖享樂而全然不顧民生的世家旁支。她不得不承認,能出現在台城的一衆士人已是鳳毛麟角,德不配位才是世家子弟的常态。
鄧尋語氣重了些,卻從來說得中肯。
“我仍覺得奇怪。”沈羨看向鄧尋,“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