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裡實在昏暗,隔着一層皂紗,難以視物。為着方便,沈羨一觸底便摘了帷帽,一路抓在手中。
所幸她在瞥見外頭有人的一刻便忙背過身去,蓋上帷帽,劉令華終究是沒能看清她的面容。
她來得突然了些,仔細想來,又在自己意料之中。
她能從沈羨的言行舉止之中敏銳地覺察出不對勁,又親自在此處耐心等她出來……
沈羨自嘲一笑。
要不稱她是才女呢,如今一看,所言不虛。
“慢着。”劉令華喝道。
“這位……江州司馬?”她打量着鄧尋,視線在那身绯色官服之上停留許久,皺了皺眉,“我可不知自己何時邀了這樣的貴客來山陰。”
鄧尋手搭在石磚上,聞言停滞片刻,身形一晃,默默退回沈羨身旁。
他對劉令華的問題充耳不聞,隻漠然回望,周身散發着抗拒氣息。
劉令華見他這般也不惱,沒将他這點無禮放在心上,很是寬容大度,轉而将目光放在沈羨身上。
“你一定不是宣城侯之女。”她斷言道。
“沒想到令華姐姐這麼有意思,我可禁不住你這般逗趣……”
“宣城侯之女幾月前才因瘟疫病逝。”她沉聲道。
沈羨心重重一跳,斂去笑意,心下沉思。
她這是對自己的身份有所懷疑,但暫且不知她方才所言是笃定了的事實,還是大膽試探,要她慌亂,從而露出馬腳?
就算她所言為真,在此之前,又為何要表現得毫無戒心,拖到現在才向她坦白?
再問問看。
“我這人傻了些,有時旁人說的話真真假假都辨不清,令華姐姐莫再拿我開玩笑了,我可是要當真的。”
“再說了。”沈羨佯裝委屈,“那日宣城這麼多人在,都沒人說什麼,如今為何以為以為我是個假的?”
“我也很好奇原因。”劉令華毫無動搖之色。
“那幾人一心求仙問道,對其他事不管不顧,對此一無所覺便罷了……”
劉令華睨她一眼:“你好大的能耐,能讓這蘇家小姐也一并陪你作戲。而那時我也想知道,你來江州,究竟是在找什麼、查什麼?”
蘇韫曉也知道?
此刻沈羨卻無暇沉浸于得知此事的震驚中。
鄧尋埋在陰影裡,還是方才的沉默,雙手背于身後,看一眼沈羨,視線再輕飄飄掠過劉令華,無聲詢問她。
沈羨搖搖頭,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雖說她知曉了這麼多,卻也沒到強硬封口的地步。”沈羨低聲道。
“她若懷着敵意,方才都無需出現在我們眼前,隻消将石磚一蓋,大石一壓便是。”沈羨耐心解釋,“與其說劉令華要趁我們處于牢底,陷入弱勢之時要挾什麼,不若說她隻是好奇我手中捏着的消息。”
話音剛落,劉令華忽然不複方才的盛氣淩人,扯出一個笑,變得溫和了些。
“我不想知道帷帽下是什麼人,也無意加害于你……”
“若你肯将你所知道的對我說一說,這事兒就這麼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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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劉令華道,“說了這麼多,你就是想打破昔日我對劉氏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好讓我對這個生我養我的家族死心,最好還能幫你嗎?”
“私牢裡的人我會派人幫忙救治,其中能辨認身份的,也找找他們的親眷。”
“隻是……”劉令華有些無奈地閉了眼,“我還是不肯相信,劉悅能将自己的族人折磨成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他在我面前明明表現得極為溫和有禮。”
“他的私下行徑與他表面那副面具截然相反,你一時不肯接受,也是人之常情。”沈羨道,“信不信的,我說了也是徒勞,令華姐姐親自看了便是。”
言罷,她補上一句:“足夠膽大的話。”
劉令華罕見地沒有反駁,想來心下已是信了幾分,卻還對劉氏存了一分希冀。
“我不會輕易被你煽動,會自己去看。如若你所言屬實,我自有我的應對之道。”
“不過,這不是為了幫你。我隻是不願成人之惡,也看不得有人助纣為虐、為虎作伥……包括我的族人。”
“那便謝過令華姐姐了。”
沈羨見事情解決,草草道别後便起身向外走。
劉氏園林相較蘇家小了許多,隻一會兒,便能看見視線盡頭那輛安車。
“沒想到你還挺善良。”鄧尋别扭道,“那個劉令華也還行。”
“接下來去哪兒?”
沈羨忽地駐足,偏過頭來,斟酌了一會兒。
“去永興。”
“你确定?”
鄧尋憋了半天勸阻的話,支支吾吾的,到頭來卻隻憋出一句:“你死了,我也要死的。”
沈羨有些好笑地看他猛猛拍着自己的腦門,發出清脆的響聲,一臉痛苦和懊惱。
“你放心,留着你還有用,怎麼會殺你?他隻是怕你敷衍此事,不肯上心。”
“如今邵覽還在京口忙着招攬流民帥、合并流民軍的事,無暇顧及江州。”
“一旦江州出事,不必管我,你先去處理。”
“走吧。”
……
建康,太極殿西堂。
陸衡指尖一撥,竹簡應聲卷起,他左手側是高高一摞,握着那卷奏疏,欲将其置于其中,擡起的手忽在空中停滞,人也随之定住一瞬。
他轉念一想,将那竹簡退了回去,推到空蕩的右手邊。而後身子後仰,貼着椅背,雙手抱臂,揉一揉眉心,吐出一口濁氣。
短短幾日而已……
奔赴戰場才短短幾日,劉序便已頻頻向建康來報,聲稱兵力不足,向朝廷請求援兵——求的,還正是邵覽的流民軍。
可他趁代國才滅成國,代國人立足未穩之際仰攻關中,一路分明順風順水,何來兵力不足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