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劉序屢次來報,陸衡便屢次壓下奏疏不發。這麼一來一回,劉序也算是有所收斂,從求流民軍相助,到求分撥親軍,陸衡亦一一壓下不發。
對着極其相似的奏疏,如今陸衡卻陷入猶豫。
劉序極盡招搖地打着“克複中原”的口号,撈取天下百姓的贊譽,頂着一衆人期許的目光攻打關中,而後便是洛陽。
他此刻一味回拒,但若劉序有朝一日真能深孚衆望收複洛陽,介時屢屢“阻撓”的陸衡,可就成了千夫所指。
此事還需斟酌。
陸衡直起身,目光轉向案上一隅的信箋,神色便不由得柔和些許。
他緩緩展開來細細讀着……但很快,他不自覺地抿緊薄唇,眼神愈發凝重,拐了一隻墨筆,移來一張絹帛,提筆欲書。
“陛下,太保劉淵受召來見。”
陸衡擱置墨筆,壓下絹帛,點了點頭。
劉淵着一紫色官服,足登笏頭履,從上至下,一絲不苟。
直到門扉輕阖,眼前驟然昏暗許多,陸衡才後知後覺,已是薄暮時分。
此刻再看案上事物,也無端變得模糊許多。
或許見過劉淵以後,他能做下決斷。
“無需拘謹。”陸衡一指座椅,“今日喚劉卿來,是想過問你的意見。”
“什麼?”
“我信得過劉卿,便直言了。”陸衡語氣輕松,目光卻跟得緊,“若劉序攻下洛陽,你想替他讨什麼賞賜?”
“此事,臣何敢妄言。”劉淵迅速回道,“事關重大,更不敢替他讨賞。”
方才那隻是自謙,旋即,他委婉道:“隻是……從今朝算起直到前朝,天下人已有四十餘年不曾涉足關中,更無論洛陽。”
“世家也好、百姓也罷,他們雖南遷已久,對北方的印象恐怕早已淡去。但他們所心心念念的,一定是長安洛陽……和當初那個四方來朝的國家。”
“的确。”陸衡問,“若他果真能為天下百姓奪回洛陽,事成之後,封公加爵,食邑萬戶,如何?”
“他畢竟年輕莽撞,陛下也莫要将其官職擡得太高。”劉淵有所暗示。
陸衡忽地陷入沉默,斂眸不語,桌案之下,隻将那座椅扶手當作礙眼的事物,越收越緊,妄圖将其揉碎扔了去。
他定定看着劉淵,劉淵亦無畏懼,兀自安坐,大方地回視。
片刻,陸衡扯了扯唇角。
“你還真是敢要啊。”
“多要仰仗陛下恩澤。”
是劉淵以為自己手中捏着必勝的把柄,以天下人的願景相誘,用衆叛親離,孤家寡人的結局要挾,如今才會如此自信乃至張揚,連多餘的謙辭都不肯說一句嗎?
陸衡明白劉淵要的不是封公加爵,食邑萬戶。
他要的是陸衡将劉序封為将軍,要的是将軍府,是自行招募僚屬,掌握部曲,是整個劉氏重握公然與朝廷作對的底氣。
于情于理,他都該情願被劉淵冠冕堂皇卻無懈可擊的計策牽着走。在那之後,是劉序一躍成為不世之功臣,劉氏功高震主,而後他不得不眼睜睜看着世家的陰霾再度覆蓋在陸氏的頭上,世代不散。
最後他會淪為第二個陸豫,而陸氏執掌神器未逾十年便短命而亡。
“不可。”
室内昏暗,劉淵呆望着他,卻也隻能清晰見得他一雙平靜如水的眼。
“一直以來,我都頗為疑惑。明明劉氏所為樁樁件件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手足相殘,攝政造反。到頭來為何還能出淤泥而不染,博得一個族人大義滅親、高風亮節的好名聲?”
“所以,劉卿所提的諸多要求,怕是不能滿足。”
“陛下這般污蔑劉氏,莫要讓劉氏寒心啊。”
“嗯,污蔑。”陸衡失笑。
“從前隻能是污蔑,如今卻是鐵證如山。”
劉淵身體前傾,聲調不自覺拔高:“什麼事?”
“那就要問問,為何昔日那些反對劉榮的忠臣,現如今還能在劉氏園林的私牢中死而複生了。”
“樁樁件件上不得台面,卻樁樁件件都确鑿。你說,東窗事發以後……”
陸衡輕聲道:“劉氏會怎麼樣?劉卿苦苦經營的聲譽又會如何?”
劉淵倏地直起身子,轉身徑直向外走去,細長的身影在飛速移動着。他沒看見身後很快覆蓋上的又一身影,更寬也更長。
身後驟然傳來一股大力,再一眨眼,自己一雙手便被人鉗制于身後,被迫與陸衡四目相對。
陸衡抽出另一隻手來壓着他的右肩,他便狠狠跌落在那把檀木椅上。
“你想做什麼?毀了私牢,還是殺了劉悅?”
“不必回去了。”
“許久未見劉卿,朕心中不舍,你便留在太極殿陪我吧。”
“你以為鉗制我的行動就能保住那些所謂的罪狀?晚了。”
“私牢會被意外焚毀,劉悅很快就會落水病重而死,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晚了。”
“而你所力保的沈羨,如今已經到了深淵……那裡的人會吃人。”
劉淵迅速恢複鎮定,眼神裡帶着興味:“且看她能否如你所願,平安歸來了。”
“劉卿所言倒真是提醒了我。”
陸衡并未顯露不安,反笑道:
“也好,那你便留在這兒,親自迎她歸來後再走。”
沈羨去了永興,其實在他意料之中。
他沒見她畏懼過什麼事,所以永興越是危險,就對她越具吸引力,若她堅持要去,沒人能攔得住她。
但願鄧尋能多少幫襯她一些。
夕陽西下。
劉淵被迫坐在那兒,看他為自己倒了一盞茶,緩緩向他遞來。
而他,則不慌不忙地拿出右側竹簡,擡起朱筆。半張臉沉在朦胧的黑暗中,指尖正頗有韻律地放在案上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