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蟲鑽進了人的身體裡,還是人鑽進了蟲的巢穴中?
沈羨想到這些,忽覺上腹湧上一股酸水。但她害怕自己會像他一樣,吐出地上的那灘黃色酸水,吐出一坨肉蟲來。又怕自己體内果真住着一群肉蟲,一旦咽下,它們會在自己的腹腔築巢,它們會從她的身體裡得到新生。
緊接着,她的腹部開始絞痛,額間滲出汗來,身後還隐約傳來人的嗚咽聲,輕飄飄回蕩在她的腦海之中,她就要全然相信自己體内養着一團肉蟲而自己渾然不覺了……
“油燈。”
沈羨大口大口喘氣,倏地回神,理智回籠。
她果斷擡腳離開,找到那聲音來源。
弱光恰巧照在牢房内男子枯瘦如柴的腿上,卻與平常的腿不同,線條崎岖無比,十足生硬。
“等等。”
男子叫住足尖轉向的沈羨,手裡握着绛色瓷片,一旁是破碎的碗。
“離近些,我看不清。”
于是他看清了自己的身體,沈羨也看清了他的面容。
“……會稽内史?”
她記得他已經死了,失足落水而死。
那時他正當壯年,體格強健,以超群武藝聞世,卻也深得人心,治下百姓安居樂業、深孚衆望。
至于她為何能對一介地方官了如指掌,隻因他出身庶族,卻憑借一己之力做到了這樣的位置,實屬不易,為沈父所拜服、亦為她所欽佩。
自他死後,會稽内史出缺,便理所當然地由劉氏子弟接過此任。
瓷片銳利的一角碰觸到他皮肉相接之處,他面色微微緊繃,旋即很快放松下來,笑着應道:
“是。”
“至于你的身份,我也便不多問了。”他道,“總之是我等不可打聽、不可言說的人物。”
沈羨怔愣地看着他,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你想問我為何還活着?”
碎片嵌入暴露在外的血肉,汩汩鮮血自夾縫間湧出,順着肌理向下淌,彙聚到末端,而後星星點點地彙聚為小小的一渦。
奇形怪狀的蟲蟻嗅到氣息,正緩緩朝那裡聚攏。
“這裡不隻有劉悅随性所至擄走的無辜百姓。”他淡漠道,“還有表面身死,卻被他隐匿于此處折磨的人。”
“他為人爪牙,卻并不十足忠心。”
“那方才……”
她所見的其他官吏,明面上都死了?
他微微颔首。
沈羨站穩,燭焰躍動在地面投下細長的影子,少頃再度穩定,她輕喃道:
“我有些不可置信。”
她一早便知他人是個瘋的,下來之前,也早做足了心理準備。
她隻沒想到,劉悅竟膽大至此。
那日他得意洋洋地說踏進春晴園的人從未有人活着出去,怕是表面稱死,背地裡卻借着運送貨物的名義,将他們悉數送到了自己開鑿的私牢。
她興奮,牢裡衆多人都成了活着的罪證,而劉氏難逃包庇罪責,如利用得當,或可撬動整個劉氏。
但她懼怕……
若那夜無陸衡相助,即便她掀翻屋内的一排燭台,燒毀了整個春晴園,恐也難逃一“死”,如今在這牢房之中暗無天日、受盡折磨之人,可就多了個她。
“敢問您冒險做了什麼事,才引得劉榮忌憚、劉悅出手?”
腐肉掉下,四周蠅蟲再也按捺不住,一擁而上,在其上争搶屬于自己的位置。
“那時劉榮尚未起事。我不過收集了些他的行軍部署,想親上建康将其呈給陛下,怎料行至半路劉悅相邀。”
“我去了,便在這兒了。”
“為何不令仆從呈遞?”
他明知自己在劉氏的眼皮底下貿然前行,必然招緻禍患,風險極大。
他沒回答,兀自問道:
“陛下如何了?”
“失足跌死,已成了先帝。”
男子向下挖的動作一頓。
“劉榮死了麼?”
“死了。”
“這便是原因。”
“我知一人不能撼動大山,但我怕震山搖嶽,獨獨差我一人。”
“至于後果……”他努力削去另一塊腐肉,真摯笑着,嘴角彎起,“我從未想過,想做便做了。”
燭焰猛地跳動一瞬。
“你知道會稽永興……”
他愣住了,緩緩扯出一個苦笑來。
“他早早便與世家勾結,甚至妄圖将手伸到皇室……而世家名為打壓,實為庇護,兩方約定互不幹涉,消息自然也傳不出江州。”
“我試過了,但無濟于事。你不想死,就别去那裡。”
說累了,他一扔瓷片,倚着牆上的青苔與蛛網。
“差不多了,你走吧。”
沈羨顫抖着唇,看向地上貪婪吸食着血肉的蚊蟻,密密麻麻地擠占了所有地盤,雙眼似被刺痛。
“不痛麼?”
“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周身潰爛而坐視不理,情願割肉自醫,隻想再活得久些……”
“這不就遇見你了。”
對着他一雙平靜如水卻暗含希冀的眸子,沈羨竟一時萌生退意。
他想讓她利用好方才在牢裡所目睹、聽到的一切。但她知道,他所拜托的其實不止這些,否則他也不會狀似無意地抖出這麼多事。
她緊閉雙眼,眼皮卻因其下事物而劇烈轉動、顫抖。
良久,她将油燈輕輕置于縱橫交錯的栅欄前,共同點亮了二人的瞳孔。
沈羨看向他眼中那抹亮光,輕聲道:
“好。”
……
鄧尋一路緘默着,若非有鞋履踏過水窪的啪嗒聲,怕都難以記起身後還有一人。
借着沿途幾盞昏暗的油燈,她很快摸索到了來時的長梯。鄧尋先一步而上,掀開了沉重的石磚。
“砰——”
塵霧散去,沈羨看向通身置于光下的女子,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眼。
上面有人等她,也隻有她一人在等。
劉令華雙手交握,輕啟丹唇。
“肯出來了?”
“談談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