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娘過謙了。”蘇弘淡淡答道,“論博弈,你的技藝遠超于我,使人論定品階,那也是入神坐照的上品。區區棋藝,又怎在話下?”
蘇弘話中有話,沈羨又怎能不知他深意,隻是在衆人面前,總不好太直白。
沈羨愣住一瞬,轉而縱目遠望:“那裡是好一塊沃田,想來的确适宜躬耕吟詠。”
蘇弘擺一擺手,謙讓道:“瑤娘言重了。在此耕作的都是家中部曲,隻會躬耕,不會吟詠。”
“是啊,蘇家底下還接納無數佃戶。”蘇韫曉在一旁跟腔道,“你有所不知,我們這兒自成體系。糧食、陶瓷、酒釀、織物……除卻鹽鐵要向官家購買,端的是自給自足。”
蘇韫曉這一番話雖是好心要為沈羨解圍,卻無形之中令她陷入複雜的思緒。
他們能自給自足,在吳興橫行無忌,那麼皇室呢?當地人口皆被他們隐匿了去,也難怪人口久久不增,賦稅見少。
“瑤娘,你父親在宣城,也有這樣一塊縱橫數百裡的田地。你隻是慣于居住在建康,早已經忘了……沈家立足不是因為戰功,這裡,才是沈家得以立足的資本。”
沈羨端着的笑容當即僵在臉上。
這是說他們本該同氣連枝,也是在敲打她,依附皇室,不能長久。
“事到如今,也沒必要再此虛與委蛇,徒然浪費彼此的時間,不是麼?”
蘇弘話鋒突轉,令沈羨心中微微一驚。
可這裡還有幾位不相幹之人……沈羨的視線頗為隐晦地掃了一旁的蘇家兄妹。
“瑤娘同蘇家的關系已經僵了許久了,如今卻破天荒地遠行百裡來這吳興。”
蘇弘眸光一轉。
“賢侄,自劉榮反後,你最是反對,自此也從未再邁進蘇家的門。而今也是興緻頗高,難得同我一叙。”
“怎麼會這麼巧,兩位稀客,前腳他上門,後腳你便拜訪?”
沈羨原本也沒想着要讓他們的來意瞞過蘇弘的眼睛,見他無心再同他們攀談下去,她幹脆承認。
“将軍,我們的确是有些話要同您說。”
“我知道,在此也不必藏着掖着了,蘇季和與蘇韫曉他們雖不比你敢于親身跳入這漩渦,卻并非毫無所知。”
“蘇将軍,您胸懷大志,雄才大略,何必在那些注定無望之事上白白傾注心力呢?”
“您明知叛軍大敗,劉含之倉皇逃竄,還始終忌憚着您。如今,您在他身上,還能得到什麼?”
“你想說我應當識趣地就此停下,向朝廷示忠。”
“但你手上有什麼東西能打動我?”
沈羨斂眸,不疾不徐。
“許您司空之位,封三千戶侯。”
“如若不從呢?”
“這三千戶侯,便要落入旁人手中了。”
“我不在意這些身外之物。”
“蘇将軍。”沈羨有些情急,“如今不是着眼于内亂的時候。”
“所謂世家,所謂皇室,不都是江山的一份子?如若江山傾覆,胡族的馬蹄便會像沉重的車輪一般向我們碾來,自天子以至于百姓,無一人能幸免。”
“你們想讓我對外抗擊胡族,事後再将我以叛臣論處?”
“……我不是這個意思。”
蘇弘擡眼,定定地盯着她,眸中卻是坦蕩,毫無羞惱之意。
“在你們看來,我這樣不知國家大義,而拘泥于眼前私情,是不是很可笑,亦很可憐?”
“但我要問你,憑何衆人皆以大義為先,二者有何分别?
“大義為何成之大義,私情如何稱作私情?你眼中的大義是什麼?私情是什麼?”
“先有家國,才有身處其中的我們。難道沈将軍就甘願将江山拱手相讓,至衆人于死地嗎?”沈羨平靜答道。
“那些罔顧私情成就大義的人,果真覺得自己的價值高出别人一截嗎?難道背叛了自己的妻兒,賭上自己的所有,拉上一切與你相幹的人為你去死,就可以為後世稱頌,可以為萬人景仰,而不被唾罵了嗎?”
“可是叔父,您這樣,也是在送蘇家人去死啊……”一旁宣城内史弱聲道。
“因為這不是我心中的私情,我也不懼這點名聲。”
蘇弘重重吐出一口濁氣,他起身走到衆人身前,向下眺望,将園林景緻盡收眼底。
“我沒有那樣的胸懷。從頭至尾,滿心銘記的,也隻是劉大将軍的拔擢之恩,若沒有他,我腳下這一切也便不複存在。”
“他們審時度勢,為家族而謀,求的是生前權勢與身後名。可我以為,大丈夫之共事,矢志不移,若中道變心反悔,便失信義①,這是我的行事準則。”
“可蘇将軍……”沈羨良久才道,“何必為着一腔熱血而赴死呢。”
“真美啊……”蘇弘沒回答,隻輕喃道。
“淮水戰敗後,我回到這裡,就是要同衆人告别,最後看一眼蘇家的土地。蘇家後事,在你來之前,已經同我兒妥帖說明了。”蘇弘回過身來,面容平靜溫和。
蘇弘來到沈羨面前,緩緩将她扶起,神情近乎狂熱,又夾雜着顯而易見的決絕。
“我馬上要走。”
“來荊州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