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現狀如何?”
“叛軍的樓船與其上配備的兵器都已經清點出來,隻待送往武庫。不過……”
沈戎雙手交握,遲疑間,悄然打量一眼陸衡。
陸衡神色不變,姿态悠然,看起來極有耐心,隻等着他答。
“不過,淮水一役,叛軍死傷慘烈。也不僅僅是岸上伏屍遍野,叛軍絕望之下,慌不擇路,投水溺斃之人也不計其數。”
“如今,怕是已有不少屍首順流而下,彙入東海,難以蹤迹,更無法打撈。”沈戎是真心實意地歎着氣。
“沈将軍怎的在朕面前如此拘束,朕會吃人麼?”陸衡蹙起的眉頭舒展開來,他瞟了一眼沈戎,唇齒間流露笑意,“沈将軍分明有功,而非罪人。今日邀你們來此,也不過是想讓彼此相談輕松一些。”
沈戎匆忙回避着視線,卻又恰巧對上他的雙眸,連忙垂了眼,戰戰兢兢地立于原地,大氣也不敢出。
沈戎不是真的以為他會吃人,也毫不覺得自己此刻站在他面前,該像戴罪的犯人一般受他審問。
先帝在世時,沈家雖也為其立下汗馬功勞,卻也不比劉氏、蘇氏受先帝器重。
他隻是極少像現在這樣穿過太極殿,步入承乾殿西側書房,于君主面前與其交談,看似表裡相依,親密無間。
而他懼怕這樣的親密,更竭力回絕這樣的信任,卻不知該如何推拒這樣尚不知深淺的君主。
正當他仍猶疑不定之時,隻聽圈椅與地面之間發出的沉悶摩擦聲,一雙玄履映入眼簾,交疊着的雙手被人擡起,輕輕拍了拍。
“是朕的不是,沒瞧出來沈卿累了,坐吧。”
來人雙手很快松開,徒留自己緊握拳頭,懸于空中。沈戎連連颔首稱是,快步走向前方的黃花梨椅。
他的餘光瞥見陸衡刻意自右側繞回圈椅,卻是沒正眼看劉淵,隻聽他道:
“劉卿也坐吧。”
劉淵泰然自若,隻将僵硬的雙手慢慢背于身後。
“此次平叛,二位立下赫赫之功。”
“陛下言重了。”劉淵接過話茬,“臣不過是做了分内之事……”
“倒是沈将軍。”
劉淵此舉雖在沈戎意料之中,卻仍是心底一寒。
“淮河一役,能敗南岸敵軍于神不知鬼不覺之間的,唯恐沈将軍能做到了。”
“劉大人可真是高看了我。”沈戎爽朗一笑,看似豁達,“一把老骨頭了,等到戰事平息,我該同妻女回宣城過一過逍遙自在的日子了。”
“邵覽呢?他如今仍身處江州,也該派人接回來了。”沈戎生硬補上一嘴。
“朕本該直接将其留在江州,如今想來,的确操之過急。”陸衡笑道,“令其友人鄧尋去接吧,而後再正式封賞。”
沈戎不禁松了口氣,雙肩松垮下來。
若非為了表态,他萬般不願摻和進這檔子事的,沈家權勢發展至今,已經足夠了。
在這之後,三人沉默無言。陸衡的視線似有若無地在二人身上徘徊,但笑不語。
劉淵反應極快,轉向沈戎,道:“陛下日理萬機,臣等便不打擾陛下了。”
……
“把人帶上來吧。”
陸衡指尖拂過冰涼的竹簡,将其卷起放置一旁,背身來到門後,負手而立。
屋門大開,而後地上多出一個人影。
那人被丢入殿内,略顯頹喪地跪着,緘默不言。
“呼……”
在屋内的一片死寂之中,陸衡的歎氣聲極為明顯。
下一瞬,長劍出鞘所帶來的破空聲蓋過歎息,眨眼間,利刃便橫亘于許牧脖前,寒光乍現。但許牧對此并未表露出一絲一毫的畏懼,呼吸仍舊沉穩。
二人在這靜谧的屋内無聲僵持着,最終,陸衡輕飄飄地令劍脊離開脖頸,轉而貼合着許牧的下颌,逼迫他擡頭。
“告訴我,為什麼。”
許牧披散着頭發,平靜道:“陛下想聽什麼?”
劍刃更加貼近他的皮肉。
許牧沒覺得不适,輕笑道:“陛下想聽,臣便對您一一道來。”
“為了取得劉榮信任,我為他們提供了不少信息。譬如邵覽,是我提前得知他的動向,提議囚禁的。我還常在其面前诋毀您,說陸氏必亡,如今不過是垂死掙紮。”
陸衡哂笑:“你怎麼敢。”
“臣聽從陛下處置。”許牧飛快回道。
見許牧如此決絕,陸衡心中反生蹊跷,怒意散去大半。
“将你做了什麼,為何這麼做,都說與我聽。”
“劉榮第一回起兵,大軍威風凜凜,勢如破竹,直指建康。那時他已經在私下與我有往來,卻知曉我一向忠心,不敢越雷池一步。”
“而他敗後回撤江州,卻屢次派人與我聯絡,那時我知他定是賊心不死,決心要徹底覆了這江山,這才在無奈之下找上我。”
“我怕他背水一戰之下,局面無可挽回,也害怕重蹈覆轍,索性接受了他們的示好,前往江州取得他們的信任,日後再尋個由頭将其計劃悉數告知于你。”
“你不信我。”
許牧淡淡同他對視,眼中毫無怯懦:“縱觀朝野,盡是騎牆觀望之人,左右逢源、虛情假意,除我之外,竟沒有一人堅定追随陛下。”
“我不是不信陛下,是隻有我能為陛下做這些事,如此,勝算總歸會大上幾分,而臣待在劉榮身邊,對陛下而言更為有用。”
“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