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衡說這些話的時候,聽起來是怒氣驅使之下的質問,卻分明透着委屈。
沈羨見過這樣的神情,在那個瘦骨嶙峋,面色發青,眼眸灰敗的男孩身上。
那時馬端被人所擒,卻不願成為他人口中的食物,他耗盡所有氣力跟着安車來到她面前,隻為了跟着這位貴人讨一口飯吃。
沈羨本想将他留在高平郡舒适的客棧内,讓店内夥計好生照顧他,卻被馬端誤以為是她要抛棄他,以為她嫌他無用,她要冷冰冰地看着他被人吞吃入腹。
馬端将沈羨視作能輕易扭轉他命運的貴人,将自己生存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
所以沈羨說要走時,他才這般無助,隻能用這樣的神情央求她……
别不信他,别放棄他,他能做到最好。
“他從來都隻是嘴上說着好聽,而實際呢?他究竟為你做了什麼?”
“是常伴身側,聽你心聲,為你解憂;還是暗中助你渡過難關,為你排除萬難?”
陸衡好笑地搖搖頭。
“這些都沒有,甚至可以不顧你的立場,着手對付皇室,卻連表面的一句抱歉都沒有。他何嘗不知一旦皇室兵敗,你必定會受牽連,但他還是狠心這麼做了。”
“沈羨,這樣的人,究竟哪裡好,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維護他,為了他同我吵,甚至開始懷疑我。”
“你是覺得我會害你?抑或是我還做得不夠?”
他原本以為隻要他不再成為沈羨的拖累,竭盡全力地趕上來,為她獨當一面,她自然能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二人之間便也沒了隔閡。
可他明明已經在努力地嘗試做到這些,鏟除二人途中任何潛在的威脅,為何她還是不為所動,甚至滿心疑他、怕他。
沈羨無聲歎了口氣。
方才還好好的,隻是因為一個蘇季和,他便變成了這樣。
她不明白,明明在他們二人之間往往是她更易沖動,也常常是陸衡在她就要控制不住情緒之時攔住她,而今卻像是換了個角色,時常為着她的事情而變得過于急切。
“我說這些話,的确是存了維護他的心思,卻并非有意要傷你的心。”
沈羨垂眸,看了一眼陸衡的動作,此刻,他的雙臂近乎要将她框在懷裡。
“你先松開手。”
陸衡怔愣一瞬,笑了出來,而後身體不受控制,未能站穩,慢慢彎着身子,滑落着蹲在沈羨面前。
“什麼叫做存心維護他,卻并非要令我傷心?”
“你還沒有回答我,我究竟哪裡惹你不快,這才讓你這般對我不滿。”
沈羨直直盯着他的雙眸:“你想知道為什麼,卻早就忘了這個問題我已經對你說過。”
“從一開始我們便擁有相同的利益,你借沈家的威望和我的軍隊,我借你的身份和消息。對于這段關系,我本就沒有懷揣太多希望。”
“為了你自己的利益,你可以随意處置那些對你不利的人,甚至可以殺了所有對你産生威脅的人,但唯獨一點,不能傷害我在意的人……這是我的底線。”
“那次你讓我去蘇家,我可以昧着良心前去做出些動靜。但我記得清楚,我堅決反對你傷害他們,你也同意了。”
沈羨主動揭開自己那塊仍然隐隐作痛的傷疤,聲線微微顫抖。
“所以為什麼到了最後,蘇季和還是受傷了?若非我主動阻攔,恐怕連蘇韫曉也會受傷,我倒成了害他們的罪魁禍首。你這是推我跳火坑。”
“陸衡。”這回輪到沈羨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你就是這樣同意我的請求的?你就是這樣利用我對你的信任的?”
“從那以後,每當你近乎冷漠地将人關入大牢,輕動手指将他們處死,我的後背都會生出一層冷汗。”沈羨輕聲道,“你這樣冷心絕情,我好怕下一個被處置的人是我。而如今你這樣在我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是在刻意引我憐惜嗎?”
陸衡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睜着雙眼,聲音有些嘶啞。
“我眼中從來不是隻有利益,也沒有利用你的信任,我一直記得你的請求……”
“那夜你回到東宮,心情很是低落,我原以為你隻是因着心中愧疚而生氣,對此我無法辯駁。可我從來沒有讓他們出手,他們隻是在蘇家外盯着動靜,待你出來,即刻散播謠言,讓蘇弘自亂陣腳,至于你與他們的事,我一概不知。”
“我不知道那夜他受傷了,更從來不知道在此之後,我在你心中成了那樣壞的人。”
沈羨并未因為陸衡的解釋而改變心意,反而更加狐疑。
“你倒是全然将自己摘了出來,你怎麼可能什麼都不知道?說謊。”
“沈羨。”陸衡笑聲中帶着嘲弄,“在你心裡,我已經成了這樣無惡不作的騙子了嗎?”
“誰知道他是如何負傷的?明明那時蘇家隻有你們,和蘇家的人。”
怎麼會……
沈羨深吸一口氣,努力穩住心神。
“向我發誓,陸衡。”
陸衡愈發受傷,眼眶紅了一圈。
“我所言字字皆真,如若有半點假,便死于叛軍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