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着實沒想到,那被他視作未知的勁敵,那在他想象中狼子野心的陸子謙,會是這樣一位頭頂堪堪到他胸前、手裡還握着正不斷掙紮的鳥兒的稚子。
他緩步來到孩童身前,雙手抱臂,身體前傾。
男子身形高大,隻是微微俯身,便将其徹底籠罩于陰影之中。
陸子謙原本正對着太後,神情是興高采烈,見陸衡靠近,面上笑意逐漸褪去,轉頭看向陸衡,怯生生地喊了一句陛下,便僵在原地,等着男子開口。
“阿衡,你别吓着他……”
孟氏有些着急,連忙上前一步,想要将陸子謙拉出陰影。陸衡擡手将她擋了回去,語氣不善。
“母後與兒臣之間的情分不淺,應當知道兒臣不會對他做什麼,何必情急?”
“兒臣隻是好奇,他身上究竟有什麼吸引母後的特質,令您選中了他?”
“子謙,你年方幾何?”
“今年十歲了。”陸子謙低頭回答,很是乖巧。
“張嘴。”陸衡輕聲命令道。
陸子謙撅了撅嘴,有些不情不願,卻畏懼陸衡這樣的語氣,最終還是照做,露出口中毫不齊整的牙齒,其中還缺了兩顆。
陸衡失笑。
原來就是這樣的,連牙都還沒長齊的稚子。
“最後一個問題,答對了,有獎賞。”陸衡循序漸進地引導,“是誰要你入宮?那位将送你回江州的公子是誰?”
陸子謙難得地沉默了,倒像是極為認真地衡量着這獎賞對他的吸引力。
須臾,他答道:“是太後娘娘要我入宮。”
陸衡垂眸輕笑,而後擡眼,直直盯着他。
“你知道我不想聽這個,再給你一次機會。”
陸子謙抿唇,糾結道:“是劉丞相。”
“你撒謊。”陸衡笑意不減,卻令人生生感到畏懼。
“是劉尚書令。”
陸衡不言。
陸子謙想要躲避這刺眼的目光,更要掩飾自己的心虛,于是低頭不語,十指交握,來回摩挲。
陸衡以指節輕輕挑起他的下巴,逼迫他與自己對視。
“你知道是誰,對不對?”
男孩瞳孔劇烈顫動,緊接着緊閉雙眼,張大嘴巴,哭聲嘹亮,響徹屋宇。
陸衡絲毫不為他哭喊所動:“在我幼時,我也總喜歡用這樣的路數引得父親疼惜,卻是無果。很久以後我才發覺,我那些自以為是的伎倆他一眼便能看穿,很是拙劣。”
話音剛落,男孩便閉上了嘴,臉頰還挂着尚未滑落的淚水。
“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聰明許多,所以你也應當知道,那将你當做傀儡的人就快要死了,你又為何要乖乖投入他的懷抱?況且,你父王是始終不曾仰仗國庫供給,還是不曾在封地之上肆意加征賦稅,魚肉百姓?”
陸子謙定定地看他,似是下定某種決心,而後踮起腳尖,附在陸衡耳畔,輕聲道:“父王說,近幾月戰争頻仍,封地内收成不佳,又逢疫病盛行,如今封地内的百姓已經無可剝削……而那位公子,許諾輔佐我登基後可自立名目以課稅。”
言罷,他倔強地仰起頭,說出自認為極有震懾力的話。
“你不會在意關系疏遠的宗室,我們對你而言不過是一群蝼蟻,但他們會在意。”
陸衡拍了拍他的窄肩,直起身子,居高臨下。
他那一番話如同天方夜譚般不切實際,陸衡本應該反駁回去,末了,卻隻是輕飄飄落下一句。
“幼稚。”
孟氏在一旁看得很是焦急,原地踱着步,卻礙于陸衡而不敢真正做什麼。見陸衡起身,連忙将陸子謙攬入懷中,輕輕拍着他的背,沒再擡頭。
“你走吧。”
“若非母後三番五次邀請,兒臣又怎會來此?”
孟氏擡眸,有些不耐。此時此刻,她已經全然忘卻在旁人面前維持所謂的體面。
“你以為我願意見你麼?其實我原先要找的人也不是你!”
孟氏言語皆在他意料之中,陸衡點點頭,心中并無不快。
“這些兒臣都知道。但……”
這一趟永安宮不算白來。
到現在為止,他不僅撞上了陸子謙,還恰巧将潛伏于孟氏背後的人一并揪出。
陸衡緩緩擡起手臂直至與視線相平,指尖準确無誤地指向隐匿于其他方士背影之後的王彰。
“既然兒臣目睹奸人誤國,便斷沒有置之不理的理由。”
“你,還有你身前正瑟縮一團的方士,一并押入牢中,請廷尉親自審問。”
陸衡巡視一圈,在角落裡看見了一動不動的内侍,不禁皺了皺眉。
“還有你。”
即便刑訊逼供,陸衡料想他口中也不會吐出一字一句。
“背叛皇室,謀害先帝,又進讒言誤了太後……”
“秋後處斬吧。”
“陸衡!這麼多年來,是你生母害的我,我又可曾責備你,更何曾謀害你?你竟敢如此不留顔面!”孟氏驚愕,圓睜雙眼,不敢相信他竟然就這麼帶走了她身邊的人。
“母後,若您果真在意先帝,在意為拱衛皇室而戰死的陸承,就不該放任不相熟之人趁虛而入。”
孟氏有些狐疑,明顯是不信陸衡的話,而隻以為是恐吓。
“你把他們想得太壞……”
“是他們太壞,野心太盛,竟然敢将手伸到母後這裡。”陸衡言辭懇切道。
言罷,正伏在太後懷裡的陸子謙偷偷斜眼看他,卻正好與他對上眼神。
“早些将他送回去吧,你明知他隻是刻意讨你歡心,他不喜歡你。”
孟氏愣在原地,眨了眨眼,想要再說些什麼,卻終究未能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