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正盛,透過木窗灑進屋内,留下斑駁光影。
沈羨頭斜去一旁,擱在椅背邊緣,卻并未覺得不适。
隻是微微出神,帛書便如生了羽翅一般,悄悄飛到另一邊,待沈羨再次将精力彙聚于書上時,卻是微微一愣,書頁之上的内容早就與方才大相徑庭。
背着日光,卻能清晰感到灼熱,是以等到她身後默默走上來一人,沈羨隻覺後頸變涼,很快便回過身來,與來人對視。
陸衡沒說什麼,卻可見其嘴角始終噙着淡淡一抹笑,見到沈羨,唇角又往上提了一些。
她知那定是劉榮精心設計的一場朝議,不是沒想過陸衡能沉着應對局面,粉碎劉榮幻想,卻從未想過他會帶着這樣的神情回來。
沈羨頓覺好奇,手扒着椅背:“看你這般,這是帶着好消息回來了?”
陸衡垂眸,聽沈羨疑問,真就細細思索起來。
“雖不全對我們有利,但的确是有不少好消息。”
“果真?”見陸衡肯定,沈羨頓時輕松了許多,放松了僵直的脊背,有些迫不及待,“那你不妨說說?”
陸衡輕輕朝沈羨擺手,示意她先不必着急,旋即緩緩坐到了沈羨對面。
他的視線輕飄飄地落在沈羨身前的茶盞上,不着痕迹地别開眼,語氣淡淡:“你方才就在喝它?”
順着陸衡視線,沈羨瞟了一眼仍滿着的茶水,心頭一橫,握住茶盞,将其全部咽入口中,而後頗為豪氣地将其磕在桌上。
“喝完了,行了吧?”
再次擡眼,卻見陸衡呆在原地,半張着嘴,右手擡起,一副要阻攔的模樣。
幾息以後,他眨了眨眼,有些不可置信。
“喝完了?”
沈羨有些疑惑:“嗯,怎麼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陸衡擡手扶額,頗有些無奈。
“那是怎麼?”
“我并非想要催促你。倒是你,朝議前的茶水,如今早就放涼了,你卻将其一飲而盡……還真是豪爽。”
沈羨有些心虛地聳聳肩:“沒放過夜,且如今正是炎夏,正好可為我解暑。”
陸衡吩咐内侍下去為他們換一壺茶,而後攏攏袖口。
“你可知我為何高興?”
“這裡沒有旁人,不妨直言。”
沈羨見他故弄玄虛,也懶得掩飾自己的急迫,陸衡挑了挑眉,也沒說什麼。
“劉榮活不長了。”
“從何說起?”沈羨道。
“若問我具體緣由,我卻是不知該如何為你解釋。”陸衡道,“看他再一回起兵,是否親自領兵便是。”
“等等。”沈羨敏銳地從陸衡的話中覺察出一絲不對勁,“劉榮都已經這樣了,卻還想着起兵?”
“是啊,如今江州、湘州、梁州盡在他掌握中,我甚至聽聞,當地開始流通由他鑄造的五铢錢。不是國中之國,而分明是要自立。”陸衡思索着,“但不知身後有誰撺掇,這一回不僅膽子更大,還能說得上是師出有名。”
“蘇弘?”
“不像。”陸衡否定道,“他一向對劉榮忠心不二,勸他造反這樣的事,他可不敢妄言。”
“無論如何,劉榮是妄自尊大了些,若非前一次有世家暗中支持,又怎能順利攻到建康?而最終他坐擁三州,看着風光,卻領的是蘇弘功勞。”
“我看,他這般縱容手下排擠當地賢能,長此以往,隻怕是連世家都看不慣他。”
“雖是這麼說,卻也不能小瞧了他的勢力。”陸衡道,“方才在朝議上許牧同劉榮辯論,末了卻又同他走得很近。”
“可在劉榮部曲将要圍困台城時,許牧不是為了不讓你沖動地親自率兵決戰,敢于犯顔直谏,甚至縱火燒了朱雀橋麼?”
陸衡長歎一口氣。
“這也是我始終看不透他的原因。最開始他說願為我肝腦塗地,卻又覺得劉榮起兵情有可原。那夜不惜以死阻止我以卵擊石,卻又在私下劉榮常有往來……”
“自我幼時起,許牧便常伴于我身側。《漢書》、《禮記》是他一字一句教我識讀句讀;《六韬》、《商君書》也由他為我親自謄抄評點。我不願信他背叛我,卻也的的确确在防着他,許久不曾同他談心了。”
聽陸衡對她分享心迹,流露出些許無奈,沈羨也難免覺得有些唏噓。
“局勢瞬息萬變,衆人心中也有自己的估量,他們的改變也隻是審時度勢下所能做的最優選,你不必對此事太過執着。”
“是我一時想不通了……”陸衡自嘲地笑笑,而後直直望向沈羨,“我準備派邵覽出鎮姑孰,提前做些防備,可以嗎?”
“可以。”沈羨扯出一個笑容,不假思索道,“若他能幫到你,那便再好不過了。”
“所以如今……”陸衡擡眼,突然沉默下來。
這内侍與方才并非一人,卻看着面熟,沈羨記得他,是那日東宮生變,她留下來的人。
可他服侍先帝,後又自請侍奉太後,怎會忽然來此?
“陛下。”内侍恭順上前,按着壓蓋,“太後娘娘派我來傳話,說想您想得緊,讓您抽空去見見她。”
“嗯。”陸衡應了一聲,極力掩飾心中不耐,“朕知道了。”
沈羨以為内侍就要下去,想要撿起方才的話題,又瞥見内侍雙手交疊身前,站在他們不遠處,不知在等些什麼,話到嘴邊,最終變了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