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茶葉比上初春是要更苦澀一些。”
陸衡很快會意:“畢竟不同于初春嫩葉。不過,如今茶水是以茶餅煎制而成,已經刻意減去不少苦澀了。”
“說起來……前朝用于煎藥的玩意兒,如今竟能風靡建康,真是不可思議。”
“我聽聞,中書侍郎很是愛茶,日日邀友朋共飲,乃至以茶代酒行宴,久而久之便無人再敢拜訪,他人避之不及,接過拜帖也隻是連連驚歎,仰天長噓,‘水厄’又至矣!”
沈羨指節抵唇,适時地發出一陣輕笑:“水厄?倒是有趣。”
話音剛落,卻見陸衡耐心全無,眄視内侍,冷冷道:“你在台城中也算是老人,卻仍不及新人半點察言觀色的功力。”
“三日後,朕自會拜訪。”
内侍沒再說什麼,自知惹陸衡不悅,隻能走出屋子。
“自那日以來,孟氏先是日日以淚洗面,站在宮外便能聽見她的哭嚎聲。後來永安宮内一片死寂,卻見方士一批批地踏進宮門,低聲替她誦經,從早到晚,綿延不絕,宮人對永安宮也是如避蛇蠍,不敢靠近半步。”陸衡面色平靜,話語不起波瀾。
“方士?”沈羨問道,“太後娘娘信奉道教?”
“我如何得知?”陸衡輕笑,“或許是變故之後,内心空洞,無所依托吧。”
“話說回來,劉氏外表看似鐵闆一塊,内裡卻離心離德。”
“有人在私底下向你透露了與劉榮有關的消息?”
“正是如此。”陸衡點點頭,“劉榮起兵前便有少數人暗中反對他,譬如劉複;而随着形勢不利,劉榮身體不濟,如今劉氏的立場是愈發搖擺了。”
“但這還不夠。”沈羨道,“即便心生不滿,也至多袖手旁觀,明面上卻不敢冒犯他分毫,我們可在背後推波助瀾。”
“劉淵也是這麼想的。”陸衡身子後靠。
沈羨側頭,皺着眉道:“你說什麼?”
方才莫非是她聽錯了?
劉淵?
陸衡默認了沈羨的話,她心中猜測得到肯定,卻還是懸着一顆心不肯放下。
“看樣子,向你提供消息之人是劉淵。”觀察着陸衡的反應,沈羨一點一點地試探道。
“他向你透露了劉榮的計劃?”
陸衡垂着眼,看不清神情。
“他願意此後助你平叛?”
“你答應了?”
陸衡颔首。
一瞬間,沈羨的後背便有冷意滲出,她忍不住微微發抖。
他為何要答應?
她還記得大征禮那日,劉淵是如何笑着複述她秘密前往高平郡所做的一切,三言兩語便能讓她感到無邊的恐懼,末了還能頗為真心實意地祝她大婚順利。
她至今不知劉淵在那之後是否知道更多,又做了些什麼布置……
他那雙清明的眼,仿佛無論什麼人,隻要對上他的目光,心中一切秘密便無處遁形。
“你确定要這麼做?你确定你與劉淵隻是相互利用,而非他隻是順理成章地掌控你?”沈羨擔憂道。
“我已經同意了,而他的确能為我做很多事,若有他助力,此次平叛也會順利很多。”
“可……我們至今仍未能看透他的底細,而他如今尚且因為劉榮隻能掩藏鋒芒,他日劉榮死去,他來全權掌控劉家,一切心機手段皆無需隐藏,屆時隻會更難對付。”
沈羨在無意間加重語氣:“你如今這般,不過是與虎謀皮!”
“他是難對付,可你要知道,劉榮終有一日會死,而我身為天子,劉淵代表劉氏,也終有一日會成為我們的對手。”陸衡雙眼幽深,“與其到那時匆匆應對,不如早早将他放在我們眼皮子底下,看清楚他的能耐。”
沈羨陷入猶疑。
皇室與世家本就水火不容,而她處在這麼個不上不下的位置,更是難做。
待劉榮病逝,蘇弘伏誅後,沈家也便沒了威脅……她還有必要再同他維持這樣的關系嗎?
她還沒忘,最開始成為陸衡盟友,也不過是為了求得家人安甯。而他在解決劉氏之後,下一個目标是否會是沈家……
她不敢想了。
意識到氣氛有些僵硬,陸衡岔開道:“劉榮于大喪後十日内會起兵,他畏懼天下人唾罵,于是這一回選了個傀儡王爺,意圖逼迫我禅讓于他。”
沈羨收起雜亂的心思,仔細聽陸衡的話,言罷,不由得皺起眉頭:“你可知曉那人是誰?在這般頹勢下,還甘願被劉榮利用之人,想必他也是狼子野心,觊觎皇位許久了。”
陸衡指尖點點桌面:“宗室爵位世襲,全倚仗國庫供養,世代不愁衣食,甚至能在他們的封地内作威作福。可即便如此,卻永遠有人不知餍足。”
“宗室人員臃腫,我認得的人寥寥無幾。”
“隻知道他名叫——陸子謙。”
“對他毫無了解,可不是件好事。”沈羨道。
“我已經在着人打探他的封地何在,不如,見過孟氏以後,我們便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