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衡不信劉榮大費周章地趕來台城召開朝議,方才這些話隻是一時興起。
在這之前,他定是同什麼人在私底下經過好一番周全謀劃,這才敢于将這些沖撞之言放在明面上來講,刻意冒犯自己。
就怕那不僅是一個成熟的計劃,在暗地中,已然落實了一部分。
陸衡看見了急忙上前的許牧,卻并未順着他的想法讓他說下去。
“劉卿,你說朕的登基大典不可急于一時,否則不可為天下人信服,何出此言?”
劉榮沒想到陸衡會插上一嘴,試圖介入此事。眼球轉了一圈,當即反應過來,這新帝不像陸豫那般軟弱,輕易便能舉手投降,卻隻以為是心氣太盛,沒往心裡去。
“陛下,這朝議由臣召開,君主隻可列席旁聽,不可像這般随意打斷朝臣啊。”
劉榮的語氣極為委婉,像極了真心為他着想的忠臣。但話語卻很是強硬,隐隐帶着些威脅。
陸衡微微一哂。
他即位不久,此人便極為理所當然地将他當成初生牛犢指教。
姿态端得很高,好似是他在向劉榮虛心求教。
“朕從未聽聞有此規矩。朕要問你,律法中何時規定,君主不可打斷臣下的話?”
劉榮的臉色僵硬一瞬,而後語氣放軟了幾分。
“隻怕這于禮不合。”
“可朕不聞丞相何曾拘泥于這常禮,譬如今日,尚處于大喪期間,丞相便不管不顧地趕來太極殿,朕還以為是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
陸衡環顧一圈神色各異的朝臣,狀似玩笑道:“即便朕如今取締朝議,乾綱獨斷,那也是該有的事。”
此話一出,在場諸位除卻極個别人,皆是神情一凜。
“好了。”陸衡轉移話題,“朕看中書令許牧像是有什麼話要說,不必拘謹。”
許牧向陸衡再行一禮,而後轉向劉榮,展開攻勢。
“聽丞相言下之意,這是對陛下有所不滿了?敢問丞相,陛下何處不仁不孝?”
劉榮掩面,竭盡全力咽下呼之欲出的咳意,而後擡高下颌,聲色俱厲,帶了些毋庸置疑的威嚴。
“陛下又何時以仁德為天下稱?”
二人都不肯讓步,這麼一來一回,倒是将話題扯回了原點。
“陛下眼界深遠,又豈是你我這等見識短淺之人能輕易觀量的。陛下勤勤懇懇,服侍先帝于側,不曾有失,可稱為孝。”
許牧這話本出于好心,卻不料恰合劉榮之意。劉榮不掩自得神色,意有所指。
“一位五品太子侍中,卻在太子即位後一躍擢升為三品中書令,想必的确是對陛下極為忠心,甘願為其赴湯蹈火罷。”
劉榮嗤笑一聲:“陛下若果真仁孝,又如何從宮中傳出弑君的名聲!”
衆臣面面相觑,極為恐慌地低下頭,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陸衡瞳孔驟縮,卻不是因為劉榮在殿上公然提及他所謂的痛點。
他在說什麼?
他曾費心留意宮外的動靜,那日東宮中發生的荒誕之事,非但沒能讓幕後之人得逞,反倒像是有什麼人在其中周旋,最終還為他赢得百姓贊譽。
縱使劉榮再如何病重,也不至于連此事都不曾知曉,更不會在此公然提起,衆目睽睽之下打自己的臉。
劉榮對衆人的反應很是滿意,絲毫不知自己才是這出戲的看點。
許牧面露憐憫,指了指自己的額頭:“臣可未曾聽聞有這麼厲害的咳疾,專門侵染腦袋。”
見狀,朝臣相視一笑,下方掀起了不小的騷動。
劉榮的神色變得越來越難看,原本看上去虛弱的臉色如今更是平添一分蒼白。
“大殿之上,怎可對我如此出言不遜!”
緊接着,劉榮求救般地看向劉淵,無聲催促他為自己出言辯解。卻不知是刻意還是湊巧,此刻劉淵正垂着頭,屈指輕輕撣去白衣之上顯眼的灰塵。等到劉榮略感難堪地回轉脖頸,這才像無事般地恢複原狀。
見衆人笑得差不多了,陸衡出言,平息聲浪。
“許卿,不可無禮。”
“并非臣無禮。”許牧正色道,“隻是天下百姓皆知,陛下恐不能常侍先帝身側,特意将先帝接到東宮,甚至日夜為其熬制湯藥。而先帝本就無力回天,加之驟然得聞湘州刺史死訊,這才急火攻心,以至于跌死于池邊,此等仁孝,如何不為天下人贊譽!”
劉榮得知自己被人蒙蔽,神色不霁,卻又不好多說什麼。
“說完了?”見大殿再度恢複平靜,陸衡出聲道。
自知方才在殿上出了醜,這一回,劉榮有些忐忑地看了一眼陸衡,猶猶豫豫道:“還有,臣,自請移鎮姑孰。”
陸衡了然。
這才放棄了曆陽城,又向他讨要離建康更近的姑孰。也不知是什麼事令他重振旗鼓,躍躍欲試。
不過陸衡還沒說什麼,一旁的許牧便急忙搶過話來。
“丞相是否移鎮姑孰有何緊要?臣聽聞,丞相身處江州,卻自領湘州、梁州牧,四方貢獻皆入丞相府,且縱容手下胡作非為。一個姑孰而已,恐怕還入不了丞相的眼。”
劉榮驚訝于許牧連表面功夫都不肯做,直接将他做的這些事在此一一道出,而自己卻沒有當場同他撕破臉的勇氣,隻得暗自咬牙,咽下這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