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愈發熾烈,如同逐漸增強的火焰,烈陽之下的人們就如同案闆上的魚,無處逃避。
内侍的頭仍然埋得很低,光線無法觸及到他的下半張臉龐。面對沈羨的要求,内侍并未顯露過多的驚訝,話音剛落,便主動邁開步子上前幾步,從池中撈起陸承,細心地用巾帕擦拭着。
反觀醫官,他目睹了陸豫的死亡,又被迫看到了一旁殘缺不全的陸承,連續撞見兩樁皇家秘辛,心中自然惶恐至極,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
“太……太子妃。”醫官脊背僵直,又忽然間失了所有力氣,身子顫抖如篩。
他撲通一聲跪下,爬到沈羨身旁,緊緊抓住沈羨的裙角,使力仰起頭來看向沈羨,希望這位貴人能施舍他一個眼神。
沈羨輕輕捏起一塊布料,用力地将其從醫官手中扯出。醫官全身都快要貼附在她身上,這麼一抽之下,他的身體往前一倒,頭上的冠飾猛然觸碰到地,再次擡頭時,已經歪斜一側,搖搖欲墜。
醫官自覺羞赧,連忙将其扶正。
“臣見叛軍逃出建康城後,便馬不停蹄地回到台城裡,本欲為皇室盡心盡力,為醫治陛下,臣也來來回回換了十幾個方子,實可謂竭盡全力。”
“可陛下這體内的餘毒實在淤積太多,企鵝極難祛除,臣實在是無能無力。”
沈羨沉默不語,隻是平靜地注視着他。
醫官心中暗叫不好,連忙又補上一句:“方才臣在此什麼也沒看見!”
“不,不。”醫官咬咬牙,狠狠扇了自己一個耳光,“陛下是失足摔死的!”
沈羨并非故作姿态,方才醫官爬到自己身旁時,她的視線卻仍落在動作麻利的内侍身上,心下覺得奇怪。
他太過熟練,仿佛并非是第一回處理這樣的事,又或是早有準備。
她稍稍晾了醫官一會兒,那人便急于要将滿腹的話都掏出來說與她聽,沈羨本欲回應,卻發覺他知道不少内情,于是想要他交代更多。
醫官等着沈羨給他一個痛快的處置,越等越心急,又苦于難以言明。良久,沈羨低頭朝他露出一個客套的笑容。
“就這些了?”
醫官呆愣地點頭。
“退下吧。”
醫官如蒙大赦,應了一聲,轉瞬便不見蹤影。沈羨随即攔下内侍的動作,顯得頗為體貼。
“可以了,剩下的稍後會派人處理。”
一絲訝異自他眼底轉瞬即逝,内侍卻還是恭恭敬敬地應承。
“方才若是受到驚吓,不妨同旁人傾訴一番。”
言下之意,便是要他将此事按照她所說的宣揚出去。
他們定然要在陸豫的死上大做文章,沈羨隻希望這麼做能搶過來一些主動權。
安頓好旁人後,沈羨來到陸衡面前。
“太子殿下。”
陸衡仰頭望天,将湧出來的淚水硬生生逼回眼眶。
沈羨踮起腳尖,張開五指,在他眼前輕輕晃動。
“殿下?”
陸衡這才如夢初醒般垂眸看她,他雙唇緊抿,嘴角下垂,鼻頭微紅,淚眼汪汪。
沈羨心頭一顫。
他看起來很難過。
“為何不哭?”她輕聲問道。
陸衡狠狠地瞪她一眼:“為何要哭,都是些不值當的人!”
驟然被人戳穿心思,陸衡本能地矢口否認,很是倔強。
接連不斷的打擊令他心神遊離,無法分出心力聚焦于當下緊要的事,卻也讓他來不及重新帶上僞裝的面具,神情比往常更加鮮活、動人。
沈羨輕歎一聲,揉了揉眉心。
方才在她離開的時間裡,陸衡定是與他父親發生了争執。現下,還是先行解開他的心結吧。
“你的僞裝實在太過拙劣,陸衡。”沈羨道,“方才陸豫都同你說了什麼,才讓你說出這種氣話?”
陸衡一闆一眼,語氣中毫無波瀾:“你信不信,我沒有害陸承。”
沈羨覺得奇怪:“他的死又和你有什麼關系?這死訊雖然來得出人意料,但反而更能佐證與你無關了。”
“你信不信,他不是因我而死?”
看來這話是陸豫對他說的。
可他為何這麼認為?
“我信。”沈羨耐心引導,“可你總要告知于我,他為何要污蔑你?”
陸衡怯生生地看她一眼,似乎在猶豫着該不該說。
“父皇那裡也有一封信。”
“也是陸承寄來的。”
“陸承在信中寫道,他怕惹我厭煩,才不得不堅守湘州。而他本可被召回建康,不必在最前方對敵,卻還是為了我這麼做。”
沈羨一聽,當即覺出不對。
“陸承不會在死前同時寄出兩封内容截然不同的信,顯然陸豫的那一封是經人僞造的。”
“可我細細想來,卻覺得有道理。無論如何,他都是因為我而死的……”陸衡語無倫次地說着。
沈羨皺了皺眉頭,反駁道:“其一,陸承明知陸豫有疾,又如何敢貿然用死訊刺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