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羨施施然走上前去,方才還在院内的槐樹下,隻消片刻人便出現在了這極盡孱弱的男子面前。她帶着笑意前來,微微垂眸,唇角輕揚,而後雙手交疊于身前,欠身行過一禮。
陸豫卻無暇分出心神來看她,他雙手緊緊扒着牆角,連帶着整個身軀都如同一灘軟爛的泥,攀附于牆邊。
他那腐朽不堪的身子本該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靜靜等待歲月的侵蝕,直至化作灰燼,卻硬生生要燃盡體内最後的生氣。
這般不計生死,從寝宮磕磕絆絆地跑來陸衡這裡,卻是為了陸承一面。
“你在這裡做什麼?”陸豫道。
沈羨自顧自地起身,笑意不減:“父皇年歲漸長,看樣子,記性也大不如從前了。兒臣是太子妃,不在此處,又能在何處?”
陸豫一時沒做答複,眼神也完全不在沈羨身上,始終牢牢定在陸衡腳邊的那一顆頭。
原地幾回深呼吸後,他的腿懸于空中,顫抖着重重邁下一步,急促的腳步驅使着他快快來到陸承的身邊。
左肩被人推搡,沈羨也跟着側過身子,一看是行步匆匆的陸豫。她連忙暗中使力,陸豫便如同牽着線的木偶一般,回撤幾步,無比順從地被沈羨攙扶着。
沈羨刻意地膩着嗓子,擡起頭來,聲音陡然清亮了幾分,清脆中卻有些刺耳。
“父皇莫急,留意腳下,若是一不留神摔了一跤,本就龍體欠安,介時又該如何是好?”
陸豫冷冷睨了她一眼,卻視她為攔路虎,要将她甩開來。
沈羨又怎會由着他去,背着宮人低順的眉眼,手掌狠狠攥緊,指尖卻縮回袖中,微微抖動,洩出心中波瀾。
她方才做了件錯事。
院内景象都這般駭人,她情急之下卻一門心思放在該如何粉飾太平……如此,太過刻意,反倒顯得做賊心虛。
念及此,沈羨的雙眸瞬間蒙上一層厚重的水霧,換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神情慌亂無措。
“方才兒臣隻是太怕了,又恐吓到陛下,這才……”
陸豫猛地向前一步,硬生生把沈羨拽得踉跄。
“你與他一樣。”
“都是天生的戲子。”
沈羨咬咬唇,極力壓抑着胸前起伏,帶着陸豫來到池畔。
她已經盡力為陸衡拖延時間了,但願他還能重獲幾分清醒。
往前了一段距離,沈羨開口,聲音低得直教後頭的宮人難以辨識:“父皇一時控制不住情緒,兒臣受罵也是應該的,隻是莫要沖動,小心着了小人的道。”
“朕本就不甚在意旁人打着陸氏的什麼主意,這天下本就不該是朕的。”陸豫淡淡地否定了沈羨。
沈羨自然明白他此番來是想做什麼,她心中也隐約猜到了幕後之人想要利用陸豫達成的意圖。
但他們此舉着實出其不意,以緻事态急轉直下,他們驟然便陷入了被動的境地。
眼見陸衡的手臂撐在冰涼的石桌上,搖搖晃晃地向他們迎來,一舉一動都分明比方才要更頹喪,甚至顯得有些誇張。沈羨長舒一口氣,放下小心翼翼攙扶的手,背過身去,面對那群戰戰兢兢的宮人,輕聲說道,語氣中卻透着一絲狠厲。
“這麼多人,怎麼就攔不下病重的陛下?”
那些宮人惶恐中,頭也變得更低,近乎要杵到地裡去。
沈羨揚起下颌,居高臨下地威脅道:“辦事不力,理應責罰。但陛下如今龍體欠安,需有人時刻照拂,以免不測。”
“其中資曆最老威望最高的,随我上前侍候,旁人皆回到陛下宮中去,自覺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眼見衆人皆唯唯諾諾地應聲,沈羨擡聲催促。
“還不快些?”
衆人散去,隻剩下一位内侍。他鬓角發白,臉上溝壑縱橫。
“走吧,一會兒要将你看見了什麼,做了什麼通通記下,待事情結束後,我教你該怎麼說。”
……
方才陸豫趕來,沈羨便急忙為陸衡拖延時間。陸衡心中雖仍在隐隐作痛,腦海中也是迷茫一片,但還是強撐着命令自己清醒幾分,以面對接下來的變故。
“父皇。”
陸豫不語,急忙來到箱匣旁。正午無風,唯餘炙熱的陽光,他寬大的衣袖卻随着步伐邁進而在空中翩翩飛舞,在這凝滞的環境中極為格格不入。
他緩緩蹲下身子,手掌按着地面,卻一個不穩,撲通一聲坐下。
陸豫眼中滿是箱匣旁的那人,他瞪大雙眼看着,愣神看着,甚至吝啬于眨眼。
片刻,陸豫屈起身子,爬起來,又跪下,雙膝抵住地面,無視膝下灼熱的石闆,一點一點地往陸承的方向挪動。
他先是将傾斜着的箱匣扶正,再轉頭,将正埋在地下,後背朝上的陸承扶正。
陸承還是圓睜雙眼,面上仍然遍布血迹。陸豫小心翼翼地将他捧在手心中,伸出另一隻手來,指尖的紋路與他頭上的起伏貼合,從頭頂到下颌,一點一點地滑下來。
“父皇,陸承戰死,應當節哀。”陸衡哽咽出聲,狀似悲痛。
“這怎麼會是他?”陸豫反駁,“這麼多血,你又能如何辨認出這就是他?”
陸衡斂眸,心中酸澀卷土重來。
“父皇同他相處甚久,料想比起我來,父皇心中比我更清楚。”
原先陸豫看着他,眼中滿是希冀,陸衡說罷,那希冀也驟然破滅。他拼命搖頭,抱着陸承就要往池邊跑。
“是與不是,待我來到池邊洗淨了便可!”
陸衡闊步上前,徑直拉着陸豫的大臂,将半個頭浸入水中的陸承解救出來。
但他沒成想陸豫比他想象中的更加虛弱,這麼一扯,陸豫竟直直仰頭向後倒下,四面朝天,懷裡仍緊緊抱着陸承。
他極為後怕地看向陸衡,身子右轉,背對着他,極為戒備。
“别過來!”
陸衡的額頭忽地跳了一下。
上回見到他,他的身體分明還沒有這麼孱弱,明明時隔不久,陸豫卻是整整瘦了一圈,面容蒼白,嘴唇發紫。
若僅僅是憂心成疾,不該是這樣。
眼下即便他能瞧出蹊跷,卻也無法妄下定論。他稍稍讓自己定心,單手放在心口,懇切道:“你我皆知他的死是時局使然,若非劉榮作亂,他也不會淪落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