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立春時,沈羨尚在高平郡。
北方本就比南邊冷,大風卷起地上的枯葉往遠處飛,發出低沉的嗚嗚聲更是從早到晚都不曾停歇。沈羨其時為了更好地混入金鄉縣,刻意換上單薄無比的紙襖,更是覺得折磨。于是她總是忍不住覺得疑惑——
為何先人要将立春放在元月?明明那時還這麼冷。
不過如今總算是捱過了那漫長的冬日。自元月以來,建康城不斷回暖,沈羨也在不知不覺中慢慢脫下附在身上極為沉重的衣物,隻覺得身子越來越輕。
二月中旬,常年覆蓋在門外角落的那一堆積雪一日比一日少,很快便從沈羨眼中消失,不見蹤影。
家仆拉開大門,沈羨并未急着擡腳進入院内,而是駐足原地,有些呆愣地望向眼前這于她而言煥然一新的景色。
是有段日子沒回來了,久到她都忘了,如今正是白玉蘭初綻的時候。
“瑤娘。”
一聲輕喚将沈羨從複雜的思緒中拉回。沈羨這才發覺原來她已經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
沈羨擺正目光,看向正朝她徐徐走來的沈然,連忙在面上擺了個微笑,快步向她迎去。
沉悶的聲響被她甩在身後,頂着和風向她傳來的微微阻力,沈羨握上面前那人的雙手,一股暖流即刻自二人交握之處湧上心頭。
二人握着手,緊緊盯着彼此,卻遲遲無人開口。最終是沈然從這莫大的喜悅之中稍稍回過神來,雙眉蹙起,朝沈羨埋怨着。
“你自己想想,多久沒回家裡了?”
“長姐。”沈羨輕輕歎一口氣,“你是不知道這段日子我有多忙。”
話音剛落,沈羨便發覺對方穩定朝她傳遞的溫熱被人截斷,雙手一空。沈羨沒多想便急忙往前抓了一把,這回不僅手沒拉回來,還忽然被人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
沈羨吃痛,縮回手來放在面前朝它吹氣。卻沒能得到面前那人的半分歉意。
“幹什麼呢?我可一分力氣都沒使出來,手也沒見紅,這便痛了?”
見狀,沈羨隻得讪讪地将垂下雙手,筆直地站在原地,像極了堅強不屈的那一棵松。
沈然再也無法抑制自身的笑意,噗嗤一聲,走上前來再度握上沈羨的手。
“我說你不痛,怎的還真的就乖乖呆在原地了。”
“這麼久不見,連玩笑話都認不出來,當真是把我們忘了個一幹二淨啊,如今我們二人連熟人都算不上,是不是?”
“你看着可沒有從前的半分活潑,這段日子裡可是遇到什麼事了?”
接住沈然話語中輕易流露出來的探究之意,沈羨沒有選擇回答她的疑問,恰當地換上一副苦惱至極的面孔,舉起另一隻手便直往沈然面前湊。
“長姐,方才不過是怕你擔心,這才裝的像個沒事人。”
沈然感到不适,頭往後仰,躲避沈羨離她過近的手,可沈羨卻不依不饒,朝她緊追不舍,給她看沒有絲毫變化的安然無恙的拳頭。
“喏,你看,這都紅了!”
沈然無奈道:“好了,好了,看樣子你是一點沒變,變的人是我,竟然都忘了你從小到大都是這麼個脾性。”
沈然張開手掌包住那略小的拳頭,沈羨便順從地往下放。
今日沒有刺眼的陽光,離用午膳的時間也為時尚早。眼下無事可做,二人手牽着手,講着近來的趣事,一路慢慢悠悠地從門口晃到沈父沈母所在的屋内。
沈羨以為與家人相見自己應當很是歡欣,可聊得越久,心中便不免泛上越多的酸澀,充斥在她心間。
她被迫打起精神,誇張地張大嘴巴,同沈然的笑聲交織在一起,在長姐面前扮演那個印象中的沈羨。二人交談間隙,沈羨常常趁沈然不注意,驟然放松強撐着彎起的眉眼和唇角,恢複面無表情的姿态。
她覺得有些疲乏,比此前同衆多人物談判更加疲憊。
她的确是經曆許多,是以如今也隻想坐在自己的屋裡,什麼都不做,什麼也不想。
沈羨看着沈然往日始終溫和平靜,如今卻喋喋不休地朝她逗趣的樣子,心中緩緩升起一個尚未被落實的猜測。
長姐,建康城外發生的一切你應當不會不知道。
這段日子裡,你和父親母親又經曆了什麼?
……
菜肴整整齊齊擺了滿滿一桌,半個時辰過後,卻被人推得七零八落,盤中的食物也沒剩多少。
鲫魚瞪大了無神的雙眼,張嘴朝外人無聲呼救。衆人一瞬間顯露出原本猙獰的面目來,無視它的乞求,不斷朝它身體裡戳來的木筷加重了它的慘狀,如今隻剩個骨架。
眼見着面前的肉丸隻剩下一個,沈延咬着唇,屁股離開原地,伸長右臂,使勁往那邊夠。可他怎麼夠都隻差那麼一點點,越想越氣,情急之下,索性雙臂撐着椅面原地站起,彎腰向前。
這下可是綽綽有餘了,沈延亮着眼睛要夾起那塊肉丸,眼看着就要到自己嘴裡了,卻被人拍了一下,木筷抖動,嘴邊的肉丸這便飛走了。
怎麼又是她。
他就知道二姐回來準沒好事!
平靜的生活被二姐一朝打破,沈延這回是真的确定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敵人是她。
再過兩年,等他長得比她高,他定要讓二姐有好果子吃!
“母親……”沈延癟着嘴,頗有些委屈地舉着一雙木筷往沈羨那裡指。
“母親。”沈羨緊跟着沈延說道。
“延延坐沒坐相,吃飯也沒有吃飯的樣子,他是沈家人這事說出去,誰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