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弘聽到動靜,擡起頭來。
男人留了一把長胡須,垂下來甚至能籠着胸口,許是這些胡須讓他的臉有些負擔,他的嘴角也随着胡須生長的方向被扯下來。
“父親。”
蘇弘颔首緻意,朝年輕男子招手,示意他湊近。
蘇弘從衣裳内側摸出一個令牌,兩根手指捏着它的下半部分,将它移到蘇季和眼前。
蘇季和眼睛放大,眨眨眼睛試圖讓視線變得更加清晰。
不是他看不清,相反他第一眼便看清了上面所镌刻的字符。他隻是難以相信這樣的事實。
那令牌之上刻着“蘇”字。
那是蘇家的兵符,憑此令,可調動蘇家部曲。
“父親,這是何意?”
“你看起來好像很吃驚?”
蘇弘将胳膊伸到蘇季和面前:“你是蘇家大公子,這東西早晚是你的。”
“這還是我除夕以後第一次回到建康,但你似乎并未對我的到來表現出任何欣喜。”
蘇弘上下掃了一眼蘇季和,他此時正低着頭恭恭敬敬地聽他講話。
“反而仍然是這副循規蹈矩的樣子,不敢在常禮之外出現任何偏差。”
“而今我隻不過是将這令牌在你面前亮出來,你便怕了?”
聽完蘇弘對他的質問,蘇季和沒有狡辯,也沒露出任何在蘇弘意料之外的表情,身子巋然不動。
他就像一潭平靜無波的水,無論如何朝他大喊他都不起任何波瀾,他隻是靜靜地看着,順從地接受。
“兒子不敢。”
蘇弘的手在半空之中僵硬了很久,卻無人肯接。聽完這句話,他冷笑一聲,将手牌收回。
“你确實不敢。”
“從小到大,你确實從來不敢。”
是衣服摩挲的聲響,緊接着便能聽到沉悶的“咚”一聲,有什麼東西掉了地上。
“是兒子的錯,請父親責罰。”
“又來這一套,你是不是隻會用這一套來應付我?”
蘇弘語氣裡已經帶上了一絲薄怒。
“你知不知道,每次你用這種手段都隻會進一步加深我對你的厭煩。”
“不是。”蘇季和的聲音很輕很輕,它很快便在空中飄散開來,傳到蘇弘耳旁,已然不剩下多少音量。
腳步聲傳來,緊接着冷冰冰的眼神落在蘇季和的後背上,他坦然接受蘇弘居高臨下的審視。
“為什麼我與你母親會生下這麼個孩子?”
蘇弘喘着粗氣,說出來的話也變得不留情面。
“你不敢忤逆我,你也不敢全然順從我。你不敢在你内心所謂的正軌之上出現絲毫偏差。”
蘇弘用輕飄飄的一句話對他過往的二十年人生下定結論。
“因此你才會如此平庸啊,蘇季和。”
蘇季和猶如一具正在腐朽的木頭,太陽傳來的惡意化作一束光線打在他身上,于是他便在那束光線的照耀之下裂成一團一團碎屑,飄到空中,飛速瓦解。
于是他現在什麼也不是了。
蘇弘蹲下來,如今他的身子隻比蘇季和高上那麼一點點。
“不要用逃避作為你的回答,現在,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父親,此事是真的非做不可麼?”
“是。”
“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就是注定好的。”蘇弘緩緩開口,“蘇家一向與劉家交好,故而蘇家的立場、蘇家的命運早已由不得我們了。”
“你作為蘇家大公子,你的命運也由不得自己,你應當清楚這一點。”
蘇弘突然哽住,停頓片刻,語氣變得緩和,緩緩說道:“或許有些事,有些局面,從我們生下來作為蘇家人的那一刻便已經注定。”
“我們享受了蘇家帶來的榮華富貴,也應當為蘇家做些什麼。”
“可……”
蘇季和交疊在地上的手開始顫抖,如同觸碰到炸藥的引線。
這顫抖自他的指尖逐漸攀上他的臂膀,蔓延到了他的整個身體。他就如等待被引爆的炸藥一般正等待着自己注定到來的命運。
“若是我們失敗了,我們的下場會很慘。”
“是,是以我們不能讓蘇家失敗。”
“怎麼做?”
“殺了那些所有擋路的人。”蘇弘斟酌着話語,“包括你正深深喜愛着的沈羨。”
“可是沈羨應當會和沈家站到一起。”
蘇弘無情地刺破他的幻想:“不然你以為她為何要拖延與你的婚事,沒過幾日便下了一道聖旨?”
“她若真的喜歡你,她若真的立場與世家一緻,也不至于委曲求全到這種地步,太子而已,對沈家構不成任何威脅。”
蘇弘低低笑了一聲。
“也有可能她是真的讨厭極了你,哪怕冒着拉整個沈家下水的風險也要逃脫這門婚事吧。”
“我同劉大将軍相識之時,那時蘇家還隻是個有名無實的家族。我們擁有大片田地蔭蔽無數人口,整個吳興也不過是蘇家的養分而已,全族卻無一人在朝中擔任要職。”
“是劉大将軍肯扶持蘇家,此後蘇家終于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而他當時已經是令衆人崇敬不已的重臣。”
蘇季和能聽出父親話語裡的微小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