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結束,沈羨同家人便一路說說笑笑回到府上。
除夕夜,家人例當一同守歲。
此刻正廳案上已經擺滿了食盒,珍珠鑲嵌其上,點綴着雕刻出的一片山水,精緻無比。
衆人正圍成一圈暢談,而沈延一反常态地沒有闖入沈羨與長姐的家常話中。
若是有人細究,便會發現,在衆人精力無法觸及之地,沈延在這屋子裡這裡敲敲,那裡看看,像是第一次在沈家過年般四處打量着這被裝點成紅色的屋子。
他逛累了,便百無聊賴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在原地發呆,生無可戀。
不知怎麼眼睛便聚焦到了桌上的食盒,他趴在桌上,伸出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感受珍珠溫潤的觸感。
順着凸起的山水輪廓一路往下,中途經過一道縫。他登時豎起耳朵,張望一圈,指甲偷偷嵌入那道縫裡。
“延延,還不到時候,一會兒再打開。”
手被人重重拍了一下,觸手可及的食盒即刻變得遙不可及,不用想就知道是他二姐沈羨幹的。
他喘着粗氣,瞪大雙眼,嘴巴癟起。
我生氣了!
沈延往右偷瞄一眼二姐的反應,二姐看起來可一點不覺着愧疚,反倒還笑得更開心了。
于是他轉過頭,想要找父母告狀。
“老爺,夫人,有朝廷使節來降旨。”
正廳的歡笑聲戛然而止,衆人面面相觑,不知是何消息。忙站起來,着人擺了香案,打開中門。沈延還想往外眺望來者何人,卻被一旁的二姐啪地一下摁到地上。
“跪好了!”
等這一日來,沈羨心裡早已做好了準備。隻是方才衆人茫然讨論所為何事之時,一股沒來由的心虛湧上心頭,于是在低聲交談聲中,獨她一人悄悄地放低眉眼,不敢出聲。
她跪好,頭伏于地,等着使節宣旨。
使節身着紅衣,身騎黑馬,手裡拿着黃絹,後頭跟着一幹侍衛,盡顯皇家氣勢。他在門前下馬,走至廳上,冷冷掃了伏在地上的衆人一眼,咳嗽一聲,這才緩緩展開黃絹。
“愛暨世祖,應天順時,受茲明命。”
“今太子适婚娶之時,當擇賢女與配。……特将沈羨許配太子為正妃,擇良辰完婚。”
跪拜過後,沈父起身接過聖旨。他轉身望了沈羨一眼,歎了口氣。
“都起來吧,有什麼事,等守歲過後再說。”
沈羨低頭,盯着自己的腳步一點一點往前挪。一片寂靜中,任何聲音在她耳畔都被放大,極為清晰。
“二姐為什麼——唔。”
一隻手伸過來捂住男孩的嘴。
“噓——”
“别說話。”
……
一杯屠蘇酒下肚,願新年不病瘟疫。
“小姐,老爺與夫人在正廳等着。”
屋内火爐燒得正旺,一處擺着丫鬟岚兒從外面打來的一盆水。沈羨剛用完早膳,在盆内淨手。
“我知道了。”
手從盆中拿出,一旁的人極有眼力見地遞來方帕,她擦幹手,裹上鬥篷出屋門。
剛來的還得來。
大年初一,外頭還時不時傳來爆竹聲。昨日夜裡回來得太晚,沈羨這才有機會好好打量這喜慶洋溢的院子。
走入正廳,裡面除父母外,還有長姐沈然。
“父親,母親。我……”
沈羨打好的腹稿一瞬間被憋了回去。
“不必多說了,瑤娘。我同你母親,還有長姐,自那日你與陸衡一同回府起便知也許會有今日。”
沈父雙眼怔松,是衆人都能輕易看出的怅惘:“我們隻問你一句,你可是願意的?”
沈羨張張口,卻說不出來話。
急于擺脫蘇家婚事,求來太子妃的名頭是她自願;可她重來一世所被迫面對的一切,皆非她所願。
她無法在父母關切的眼神和長姐擔憂的目光中一如平常,隻能低下頭逃避他們的目光,聲音細若蚊喃。
“我是願意的。”
“唉……”
一聲長歎回蕩于廳内,在沈羨低垂着的視線裡,她隻能看見父親緊握着座椅扶手,微微顫抖。她本可以再往上看,卻不敢擡頭。
一旁的線香一直點着,短了幾分。良久,他再次開口。
“既是你願意,我與你母親便不攔着你了。”
“隻是前路務必小心。你既然敢決定嫁與皇室,那麼此時世家會怎麼看,你心裡不會不清楚。”
“以後的路,還要靠你自己走。”
即便沈羨自認家庭美滿,親人彼此相愛,聽到沈父這些話也不由得心有哀戚。
不過問她原因,也不插手她的未來,已經是沈家做出的最大讓步。
自她與陸衡二人扯上關系起,不論沈家立場究竟如何,在劉榮眼裡便等同于沈家轉向皇室。
許是重活一世無端賦予她的勇氣,她努力做出行動試圖改變親人的命運,卻也在同時将他們提前暴露于巨大風險之下。
沈父隻同沈羨說她以後的路要自己走,可沈家的路從此也很難走得穩了。這些,沈羨又何嘗不知呢。
沈羨鼓起勇氣,朝眼前人鄭重道。
“父親母親難道就不想知道為什麼?”
“沈家同蘇家世代相交,可未曾想蘇家家主蘇弘始終忌憚沈家,時刻想消除這一潛在的威脅。”
“蘇弘受劉榮一手提拔,其對劉榮忠心不二,明知劉榮有反心卻仍然堅定追随。”
“父親不必細究女兒又是如何知曉的這些消息,但請父親,務必小心蘇弘與劉榮。”
沈父擺出一副耐心傾聽的樣子。
可是沈羨看到他這樣子,當即就再也無法繃住自己的情緒。
小時候,她話可多了,總是叽叽喳喳地同長輩說話,嘴巴一刻也不肯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