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以來,建康日日飄着小雪。
這雪越飄越大,轉瞬已是除夕。
沈羨一人站在屋外,看院子裡的翠鳥叽叽喳喳地吵架,在樹枝間你追我趕,你啄我躲。原本挂在樹枝上安靜睡着的白雪被驚擾,顫顫巍巍起來竟直接從樹上掉下來,摔了個粉身碎骨。
“二姐!”
稚嫩的聲音突然回蕩在院内,吓得翠鳥也不敢多待,惶惶而逃。
沈羨回頭便看見這樣一個稚氣的臉龐。
男孩約莫八九歲,五官還沒長開,個子也還沒往上竄。兩個人若是面對面比較身高,男孩隻堪堪夠到沈羨的下巴。
沈羨忍不住笑眯眯地盯着男孩看,微微蹲下身來用指背刮了刮他低矮的鼻梁。
“你說你,什麼時候能有二姐這麼高?”
男孩果真藏不住脾氣,一聽沈羨戳到他的痛處便頓時氣得一蹦三尺高,下巴幾乎要翹到她的頭頂。
“二姐莫要仗着年紀比我大便欺負我!再過兩年,我一定能長得比二姐高!”
沈羨噗嗤一聲笑出來,一根手指用力戳着他的額頭,直推得他往後仰,抱頭哭嚎。
“孩童莫說些大話,我看啊,再過兩年你也長不到我的嘴巴!”
一隻纖細的手映入眼簾,有人拍了拍沈羨的肩。
“好啦好啦,同延延較什麼真。别忘了父親母親還在正廳等着呢。”
沈羨反應極快,一看便是慣犯。她低下頭,看着地上各式各樣的腳印,眼神飄忽。
“我錯了我錯了,大姐不要說我的不是。”
那人比沈羨高了幾分,笑容溫暖。
這便是她大姐沈然。
……
一進門,便被各式各樣的食物迷花了眼。香氣撲面而來,令人頭暈暈然找不着北。
“在門口愣着做什麼,快來嘗嘗今日的飯菜可不可口。”
幾個孩子坐下來,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飯菜,眼睛幾乎要長到裡面去。沈延更是成了木頭人,一動不動,唯獨喉嚨鼓動,不停往下咽口水。
見幾人發饞,沈父彎起眼睛,點點食案。
“無需拘謹,來了便吃吧。”
……
菜雖可口,沈羨卻吃得不安甯。
從适才院子裡那出喜劇回過神來,沈羨的思緒便不由得被牽着回到那晚。
那晚回府後,她便匆匆梳洗,上床入眠,試圖從不安中脫離,恢複透支的頭腦。
可在沈府大門前的種種卻頻頻在她即将沉入夢境時被不斷記起,她在床上輾轉反側。
等到窗外的凸月從天的東邊挪到西邊,沈羨才于極緻的困意中沉沉睡去。
她的臉對着碗,眼睛卻是虛焦,不知看向何處。手裡的筷子不斷伸向碗裡,夾起,放下,夾起,放下。
沈羨想過對于自己孤身一人找上陸衡這事,父母可能會不解、失望、沮喪、生氣,也在腦海裡提前過了上百種應對方式,最怕他們這幾日什麼反應都沒有。
可他們這幾日就是什麼反應都沒有,這使得沈羨更加惴惴不安。
“瑤娘,想什麼呢?碗都空了,筷子還一個勁兒往裡戳呢。”
沈母輕敲沈羨的頭,沈羨不覺得痛,可仍故作猙獰,輕喊出聲。
“母親!”
母女二人相視一笑,沈羨也短暫覺得自己輕松了許多。
一頓飯很快吃完,沈羨正欲回房,便聽見沈母喊她。
“瑤娘,過新年應當配雙新鞋,母親這就給你縫,可有想要的樣式?”
沈羨垂眼,鼻尖一酸。
前世母親也喜愛做鞋,給父親做,給沈羨做,給姐姐弟弟做,腳上穿的也是自己縫出來的鞋。沈羨小時候,個頭竄得快,春天剛合腳的鞋,到了來年開春就再也擠不進去了。
于是那幾年沈母為她做了很多雙鞋,多到衣櫥裡都塞不下。
沈羨長大以後便不需要這麼多鞋了。可沈母還是常常讓她穿上新鞋走幾步,試試看。于是她逐漸有些不耐煩,有些鞋甚至沒試便把它們放在衣櫥裡,沒動過。
那雙玉蘭花攢珠鞋是沈母為她縫的最後一雙鞋,精緻秀麗,隻消粗粗一眼便知做鞋的人在上面花了許多心思。
可還沒等到她穿,沈母便殒于蘇家部曲的屠刀下。
沈羨得知消息的那天,默默拿出那雙鞋,穿上在那四方庭院裡走了一遍又一遍。
母親一聲呼喊拽着她回過神,她從莫大的悲傷中掙脫出來,瞥見父母望向她,帶了幾分不解和擔憂。
她照常扯出一抹甜甜的笑容來。
“就做,玉蘭花攢珠鞋吧。”
沈羨不再胡亂猜想父母的反應了,她隻想在事态尚未變得更糟前,多陪他們說說話。
……
沈羨坐在殿上,頗有些不安。
菜上了一盤又一盤,沈羨未曾動筷,眼睛骨碌碌轉。滿腦子回蕩的都是陛下在上首說的那句“除夕宴”。
按道理,除夕宴指的就是後宮的除夕家宴,這又是哪門子的宴?
更别提某道視線時不時地落到她身上,害她直發毛。
沈羨捂住眼睛,裝作眼睛幹澀轉轉眼球,過後趁旁人不注意快速白了他一眼,也不管那人是否看得見。
看什麼看。
直覺提醒她,今日家宴肯定是沒什麼好事發生。
“陛下,臣來遲了。”
來人正是劉榮。
今日是家宴,可此人卻身披铠甲,連腰間佩劍都不曾摘下。
皇帝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劉榮挺直腰闆,擡起頭平靜地迎着皇帝目光。
兩股威壓于殿中相撞,餘波撞得兩旁的燭焰搖晃,原地掙紮。
“劉卿,來此參會為何不于殿下脫劍?”
那人恭敬行一禮,洪亮的聲線震得衆人耳朵隐隐作痛。
“臣出鎮江州,為天子拱衛一方。聽聞陛下今日舉宴,不顧卸甲便一路趕來,陛下恕罪!”
“臣,自罰三杯。”
話音剛落,劉榮便一手攬過一旁侍女盤中的酒壺,酒水碰壁,在杯口濺起浪花。那侍女被這人動作吓了一跳,險些捧不穩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