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沈羨同陸衡的頭一回見面,至少對于沈羨而言不是這樣。
前世的記憶對于沈羨而言,宛若陳舊屋子裡那從未有人清掃過的角落,角落裡有蛛網、黏在一起的大塊塵埃和纏繞成一團的頭發。
沈羨記不清那些有陸衡在的記憶在這角落的何處,也許變成了滋養蜘蛛的溫床,也許成為大塊塵埃裡的那一小塊碎屑,也許同其他幾根頭發一同繞成死結。
不過縱使記不清,沈羨也總能将那一塊塊碎片拼湊成一個缺損的他。
記憶裡略有殘缺的身影同沈羨眼前這個完整無缺的少年郎漸漸重合,人也在她對陸衡的打量之下逐漸變得鮮活。
沈羨第一眼便定在少年那一身玄衣上,若稍稍留心,盤旋于其上的四爪行龍便直直将警惕的目光射來,令人後背生涼。
視線上移,便與清澈雙眸相撞。
那雙眼實在動人,若隻有那雙眼,便讓人疑心是個總角之年的孩童。但少年一對眉毛鋒利如劍,便顯其英氣逼人、意氣風發了。
這便是當今太子陸衡。
沈羨暗暗想,旁人見了這般少年,恨不得将世間最圓滿的結局安在他身上。
可惜前世他父親陸豫被權臣劉榮架空權力,憂憤薨逝。建康城破後,劉榮逼迫他寫下禅讓诏書。
他脊背挺得直,誓死維護皇室顔面,于是一杯毒酒遞來,他倒在劉榮登基的前一日。
前世沈家的覆滅,是劉榮忌憚沈家權勢太盛,加之蘇家隻願江東有一個武力強宗。
如今局勢,表面上唯獨蘇家明牌站在劉家這邊,但世家利益天然與皇室對立,他們的立場不會是皇室,隻會是權臣劉榮。
故而若是想要救沈家人于必定的結局之中,沈羨便不得不反而轉向皇室尋求一線希望。
沈羨今日來見陸衡,便是想着來陸衡這邊的天平上站一站,看看她與陸衡聯手,能為二人增加多少砝碼。
“恕陸某不請自來,不知沈二小姐可願賞臉與我共飲幾杯?”
“何來冒犯?”沈羨笑道,“既然此處隻有你我二人,我便敞開天窗說亮話了。”
沈羨等了一會兒,但沈羨要說的話好像都在陸衡的意料之中,他隻是輕呷一口茶,而後将茶盞置于手中慢慢把玩,宛若置身事外。
他從一開始便豎起警惕,試探起沈羨的耐性。
想讓她耐性耗盡,主動說出來意,以便在接下來的談話當中居于主導?
沈羨不會被人輕易挑撥了情緒,她自認擁有同陸衡慢慢周旋的能力。不過,她并沒有太多配合他的閑情逸緻。
那便如他所願,讓他一回。
沈羨開口說道:“小女子想鬥膽求您一個太子妃的位置。”
陸衡茶盞裡的茶水抖了一抖,随後極快恢複平靜,他朝沈羨看來,言語化作箭矢,對着沈羨蓄勢待發。
“看沈二小姐急不可耐的樣子,怕是真遇上了什麼麻煩事。”
“但,沈二小姐身上有什麼東西,值得陸某來幫?”
這箭矢近乎要頂着沈羨的心,将它剖開來,試圖讓所指之人迎難而退。
“聽聞蘇家人剛上沈家提親,不知發生了何事,令沈二小姐為逃避這場婚事,慌不擇路地來求陸某的恩典?”
沈羨沒急着為自己開脫,她默默聽着,看着陸衡已經在不自覺間先一步失去耐心。
“沈二小姐先别說,讓我來猜猜。”
“區區一個蘇家已經難讓沈家吃飽,如今要将主意打到皇室頭上,是不是?”
頂着劍拔弩張的氣勢,沈羨反而慢下動作,夾起一塊鲈魚肉,放到自己口中咽了下去,許久才擡起頭來,好像完全忘記了陸衡對她的質問。
“太子殿下,不試試這鲈魚麼?”
而後沈羨擡眸直對上陸衡。
一陣短暫僵持過後,是陸衡先敗下陣來,為火爐暗暗作響的單調加入了幾聲源自碗筷的和音。
他發覺自己已經在無意間被沈羨拖入她的節奏,這沈二小姐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沉穩。
索性先聽聽她要做什麼。
“沈家沒有這個精力。”沈羨頓了頓,言辭銳利,“換言之,皇室有什麼價值,值得沈家打主意?”
沈羨稍稍放緩語氣,畢竟他們二人今後還有合作的時候,不能此刻便撕破臉:“我隻身一人來此,不是代表沈家,而僅僅為了我自己。”
“我不願與蘇家人沾上聯系,是因為江東容不下兩個武力強宗,蘇家時刻觊觎着沈家這塊肥肉,如今隻差一個契機。”
陸衡很快便領悟她的意思。
即便這蘇家真的有意吃下沈家,那也必定在推翻皇室之後,重分利益之時。
至于皇室,早已失去了入局的資格。
若非沈羨同蘇家的婚事隻有一道聖旨才能壓下,被逼無奈,她也不會找上陸衡。
她嘴上說着“讨”,實際上卻是居高臨下地扔給他一個可以攀爬上去的繩索。沈羨施舍他一個機會,一個以皇室身份入局,保全陸氏江山的機會。
他似乎沒有理由也沒有能力拒絕。
“僅憑我自己如何為你求來這道聖旨?我隻是太子,無法左右聖意。”
“是以,這便是我要求太子殿下為我做的唯一一件事。我相信太子殿下聰慧,會有自己的辦法。”
說得太多,沈羨覺着有些口幹。眼看茶盞見底,她握住壺柄往裡倒茶。
正欲放下這壺,突然将視線放在陸衡面前亦是空空蕩蕩的茶盞。她随手便拿過來替他添上新茶。陸衡擡手,卻隻攔下一片空氣。
“放心,這茶沒毒。不然我也活不成了不是?”
放下茶壺,她将問題随着燙手的茶盞一同遞過去。
“做樁交易吧,我做您在世家的眼線,助您穩住陸氏江山,您給我個太子妃的名頭避禍,事成之後,保住沈家,如何?”
陸衡笑得莫名,讓沈羨覺得奇怪。
世家的人向來冠冕堂皇,明明已經将人逼到牆角退無可退,卻還要端着姿态故作和善地征求他們的意見。
“我好像也沒有旁的選擇了,不是嗎?”
沈羨有些不明白。她明明已經盡量放低了身段,為的就是想讓雙方平等交談,便利日後合作。可陸衡這樣說,卻像她逼他就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