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說是褪色,不如說是他整個身體都開始變得透明。以心髒位置為中心,一條條透明的、蛛網般的紋路擴散到他身軀的四面八方,網所及之處皆漸變着變淡。
瓦倫低頭看襯衫的第二顆紐扣,看到了身下稀疏的草叢。這容易給他一種錯覺,似乎自己是一塊被打碎的玻璃,曾被草率地勉強拼湊,而現在正在慢慢地恢複原狀。
“我們該走了。”法羅不由分說地将他往湖裡推,“你這個哥哥還真是說到做到,果然不能逾矩半點。”
“誰說不行呢?”半透明的魔王聳聳肩,“不過還真是不能離開這位佩爾曼大人半步啊。”
“所以做事迅速點。”兩人縱身一躍,以極快的速度消失在湖面之下。
瀕臨碎裂的魔王敏捷得像是一條魚,身體柔軟地擺動着,顯出美妙的弧度,直到勇者的輪廓隐約出現在眼前,方才轉變為一種笨拙的泳姿。
他指尖很慌張似的輕輕一點那燦爛而溫柔的庇護,于是身體就在刹那間恢複了完整。
赫米埃在加護之中緩緩下沉,不知多久之後,終于觸碰到柔軟的底沙床。他回頭去看他的同行者——他能夠察覺到他們。
這是勇者的天賦,這名農家少年被命運選中并無道理。
他回想起剛剛那一刹那的波動,加護起到部分傳遞信息的作用——從動作上來看,瓦倫似乎有一點驚慌。
于是他判斷出,這個傳聞作惡多端、無法無天的魔王在害怕阿爾瓦弗勒與勇者之外,其實是有一點怕水的。
他沒有經過太多思考,戴着白手套的右手穿透加護,握住了那隻方才與金色加護一觸即分的手,随後輕輕一拉。
瓦倫隻覺得有種很奇妙的感受,像是在冰冷的冬夜,曠野之上,從很遙遠的地方飄來點點星火,像是暖光的螢火蟲彙聚成團,溫暖而舒适的輕盈,滲入他體内,又補全了那一道一道實實在在的裂痕。
沒有這加護他未必會死,但他身處于此情此地,不由得墜入其間。
但是……他看着與他近在咫尺的白發勇者,狡黠笑道:“說到底,我還是魔王,而你還是勇者吧?”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加護本來隻庇護赫米埃一人,空間十分有限。
于是現在他們不免有些擁擠,有些親密。
赫米埃聞言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
瓦倫饒有興趣地看着他和自己作鬥争。
“我覺得你可能有一點怕。”赫米埃微蹙眉,認真看着他,“那麼作為一個勇者,我這樣做并沒有錯;而且我不想違背天命,你如果因為怕水而死掉,我們當然是不能結婚的了。”
達成了目的的魔王挑了挑眉:“親愛的,你真善良。”
赫米埃不明所以,迷茫着點了點頭,換來瓦倫更加愉悅的笑聲。
瓦倫召出深紫魔杖,往虛空中敲了兩下,顯出一條隐約的金線;“來之前我覺得這兩人絕對有問題,于是提前給他們烙上了追蹤咒——這是一種多麼富有遠見的行為!”
法羅似乎翻了個白眼:“哇哦。”
赫米埃看着瓦倫的臉色逐漸變幻成扭曲的情态,猶豫了一下,開始一下一下地鼓掌。
——于是瓦倫更加憤怒,無視法羅的嘲笑甩頭往前走,其邁步力度之大以至于在并不柔軟的沙地都印出了一個個深坑,并且似乎還瞪了倒黴的勇者一眼。
赫米埃迷茫地歪歪頭,追着那線也往前去了。
“到了。”
梅蘭妮揚了揚下巴,在她手中匕首所指之處,是一處漆黑的漩渦,翻滾着不詳的洶湧——在漁民看來,這是豐厚收獲與巨大風險并存的特征。
精靈戴維晃了晃腦袋,長耳朵邊上掉出一包粉末,煙霧一般四散開來,瞬間掩埋了他們來時的腳印:“小梅。”
梅蘭妮沒有回答。這很反常。
“怎麼啦?”
“我有種奇異的感覺。”她仍舊沒有搭理戴維,兀自喃喃低語,“這一趟我想就是最後了。”
精靈湛藍眼珠迅速轉了轉:“當然啦!做完這一單,我們就搬出去,怎麼樣?終于有機會離開……你喜歡北邊的芬裡特,還是平原的蘇爾文曼克?”
美麗的眼珠這下終于斜睨了他一眼,随後,梅蘭妮縱身跳入漩渦之中,長發和她最後的話語飄落在湖床,然後迅速消失不見:“别廢話,快點。”
戴維笑了笑,從耳朵中掏出一瓶紫色藥劑,喝下去的同時很沒有禮貌地将空瓶子扔在了地面上,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響。
這是什麼?”瓦倫彎下腰,從柔軟沙地上拾起一個做工精緻的小瓶子,放在手裡掂了掂,“倒是不輕。誰扔在這兒的?真是沒禮貌。”
赫米埃垂眼,拎起一縷搭在瓶身上的黑色長發,從它的所有者那裡接過瓶子:“上面有鑲金的痕迹,還曾經有一層不薄的鍍銀。”
瓦倫從他平淡的語氣中聽出一種惋惜,感覺很有意思:“噢,這些小東西要說貴重,倒也稱不上,但也值一些錢。難道是我們所追随的親愛的老闆們所不慎落下的?”
赫米埃狐疑地眨眨眼,似乎不相信這世上竟有人能粗心大意到這種地步,不輕的一個瓶子丢失,居然毫無知覺。
“我想,是有一位目标先生——”瓦倫輕巧地勾起一根長發——這是方才落在赫米埃手中的一根,他将它抖在地上:“恐怕違背了他搭檔的信念,為我們提供了一點小小的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