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文弱的書生,被關在牢裡,最後咬舌自盡。
夢見過很多次,沒什麼新鮮的視角内容,聽不見他扯動鐵鍊的聲音,聽不到他嘴中悲怆的話音,聞不到血腥味,聞不着潮濕的地牢味,也觸摸不到就在眼前咫尺的一根根鐵條。
看不清他的面容,如之前一樣。
可她突然想問,掙脫一切想問,“你為何要死?”
她手胡亂地抓着,抓不到任何東西。
是因為太痛苦了嗎?太痛苦了就會選擇去死嗎?
她覺得夢裡的她落淚了,因為前面模糊一片,酸酸的麻麻的,然後什麼東西落下,大滴大滴的——
視野一下子清晰。
下一瞬,牢房裡的人忽然站起來,正視她。陰濕的被潑過冷水的袖子緩緩擦拭那她未曾看清過的面容。
幾乎下一刻她就感受到,她提前就感受到,那張臉。
“是你。”是她妥協的聲音。
冰河上的将軍是程湍,咬舌自盡的書生是程湍……那其他呢?
她閉上眼,又閉上眼。
他是誰有什麼重要,他死了也很尋常,死了那麼多次,不會因為他是誰,他就不會死了。
也許是夢完成了,結束了,她醒了,還在夜裡。
琉璃十字紋的花窗沒有透過一點亮,門縫卻擠進來微弱的一絲光。
晏然坐起來,有些失神。
然後睜大眼睛找到了鞋,踏着摸到了門邊,推開來。
燈就在程湍那黑漆漆十分厚重華麗的書桌上,還是擺了很多的文書、卷宗。
好像他确實是兼任了大理寺正,可是不都說他馬上要回江表赴任泯縣縣令嗎?那是他的家鄉,應該沒有京城這麼煩碌,不需要如此這般沒日沒夜地辛勞。
書案上的人太過專注,沒有注意到她。她便走到他正對面,遠遠地靠着門前,呆呆地站着看着。
程湍最後一筆落下,終于擡頭,他不知道她半夜出來是怎麼了。穿着有些大的絲綢袍子,領子歪到一邊,就要從肩上滑下去,頭發散散亂亂的,很專注地看着他。
是夢魇嗎?
怪他,今晚沒有給她喝藥,那藥不僅管風寒,還可安眠。他以為風寒好了,先緩緩……
他記起前幾次她混沌間的隻言片語,問他活着嗎,之類的,還有要他不要死。那是很痛苦的話語,對她來說是,對他來說也是。
他并不想再聽到這些。
這回呢?他停下筆,正襟危坐,理了理書卷堆到一旁,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
可她還是動了,她坐到了地上,表情沒變,隻是坐到了地上。
程湍沒有來得及站起來,嘴邊的話脫口而出,然後才覺得自己說得快了。
“地上涼。”
手浮在桌沿,還是沒有站起來。因為對面很執拗地坐在地上,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仰視卻如同俯視,要開始說話了。
“你會回江表嗎?”
程湍徹底愣住,身向椅背靠着,微微駝背,調整了下坐姿,雙手抱在胸前。
然後嘴角慢慢揚了揚,“要不要過來,門邊冷。”
是了是了,夢裡的那個書生也是這樣溫柔,帶着清冷的書卷氣卻應該是會笑的,不像程湍。
但這已經不是夢了,晏然清醒地知道,這不是夢了,不管為什麼夢裡的人一個個地變成了程湍的樣子。
她沒有聽話站起來。
“你會回江表嗎?”
“你旁邊有一把椅子,椅子上有披風,你可以墊着披風坐着,披着披風。”程湍看着她脖頸間冷得有些發青,那絲綢袍子也不甚頂風。
他晃神間想起晚上她坐在自己疊得方方正正的包裹上,他當時隻看到了她的背影。
“你會回江表嗎?”她微微皺起眉頭。
程湍輕微搖了搖頭,然後答道,“對。”
“是有什麼人硬要你回去嗎?”
程湍心裡有些氣笑,是他和皇上讨價還價,硬要回鄉赴任。皇上很生氣,殿試那晚很大的雨,所有人都走了,程湍一個人留在那裡,之後在夜雨裡出了宮。殿門下侯公公拿着傘在後面也沒喊住他。
“沒有。”
“沒有人逼你做什麼事情嗎?”
“沒有。”
“那你為何要回去,你是狀元郎,在京城不是會更好嗎?”
她說話的聲音幾乎在顫,但情緒很平穩。
“江表,是我的家鄉。”程湍對上了晏然微微變化的眼神。
他問,“你不是也有家鄉嗎?你小時候待過的北州。”
晏然看着程湍的眼神忽地變得迷離,然後又立馬清晰。她終于站起來,雙手抓起椅子,挪着步子,将椅子放到程湍對面,就在書桌前,坐下。
“餘茂堅很少飲酒,從不與人打架,遇到權貴學生會盡力哄着,碰到蠻不講理會繞道而行。他考了十幾年,終于高中榜眼。”晏然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妻子或許就死在他殿試的前幾天,那墨迹已經深入牌位,幹得徹底,他給她布置好了靈堂,就非得要去喝酒,就非得要與人鬥毆。所以他是要與她同去,他慌不擇路,喪妻之痛無法麻痹他在殿試上的筆,卻能讓他這麼輕易地死了,所以他是痛不欲生,他瘋了,他被打倒了,與什麼旁人皆是無關,你說,對嗎?”
程湍看着她有些激動的眼睛,很亮,澄澈清透。面皮很薄,帶着層薄薄的汗,顯得更加晶瑩剔透。
她不是冷,是忍不住,是激動,是氣。
“你根本不敢查對不對,是啊,榜眼狀元一名之差,有什麼不一樣?”她笑了笑。
“還是回你的家鄉好,至少你能活着,終歸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