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着首揆的金印倒映着他的眉眼,深沉晦暗,如千尺深潭般平靜,任誰也無法窺見底下的波瀾起伏。
皇帝這番話一出,李瀛下意識睜大了眼,秀氣昳麗的眸略圓了些,眼睫上一彎細鈎輕輕撲朔,随後彎唇笑起來,眸光瑩亮剔透。
“能遇見陛下,是臣妾平生最大的幸事。”
離得近了,便能聞到她懷中的芍藥逸散的清香,極淡,比起養心殿内常年熏着的龍涎香,又意外地好聞。
……原來,娘娘看陛下的眼神是這樣的,柔弱,依賴,一道眸光,讓人見之忘情。
一旁,立在一旁的沈谙之默不作聲地瞧着,擡眸看了一眼,刹那又垂眸,不敢再看下去。
天子話鋒陡轉,問李瀛:“愛妃,你的病可好了?”
一場風寒,李瀛病了三五日,就連現在,雪腮都透着淡淡的病氣,宛如一尊瓷白的玉,肌理清透白皙,在養心殿的窗光下薄得幾乎透明。
紅豔豔的芍藥襯得她的面色,嬌妍昳麗之餘,還有幾分揮之不去的病弱。
……怎能讓人不擔心?
李瀛道:“謝陛下關心,身處内廷,承蒙陛下龍氣庇護,臣妾現在已然好許多了。”
她本想盡快裝病出宮,為此不惜根據醫書給自己調了一味藥,借此僞裝風寒騙過太醫。
哪知,為了面見天顔,打消皇帝疑心,隻能過陣子再裝病。
遲則生變,她必須快些了。
天子無視沈谙之,好似隻是随口提起:“愛妃,李綸點卯不足兩百天,私下篡改錄薄,在官考中名列上等。依你看,該如何處置?”
當日,在章華台之上,他按下此事,一來是看在隴西李氏的份上,沒有立即處置李綸。
二來,倘若清理冗官的第一刀落在士族身上,難保士族不會聯合起來,要颠覆他的皇權。
這個問題交給李瀛,再合适不過。
李瀛自然聽懂了他話中意思,微笑道:“依臣妾看,法有明文,情無可恕。自然是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天子露出一抹笑,粗粝的指尖輕輕撥弄她鬓邊的芍藥,掐下一片嫩黃。
指腹摩挲,慢慢碾碎花汁,幹癟的花瓣緩緩飄落在地上。
正如某個即将失去仕途的轄官。
李瀛何嘗不明白,天子要處置李綸,處置隴西李氏嫡系的獨子,又要尋個名頭,以防士族自危,結黨聚群,聯手對付他這位得位不正的天子。
天子對她,如同對這朵芍藥,閑來觀賞,需要時采撷。
何來真情?
李瀛垂眸,長睫低覆,掩住眸底情緒,她對此并不意外,是以格外平靜。
一字一句,這對君妃之間的對話,謝雪明隔着屏風,聽得異常清楚。
發覺無人護她,就連皇帝也不見得對她用心,李瀛現在又是什麼神情?
柔弱,膽怯,擔憂,如履薄冰……?
雖未能親眼目睹,但謝雪明直覺,她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或許是面上挂着輕輕的笑,裝作聽不懂,昳麗的眉眼含情,依舊是那副用情至深的模樣。
騙子。
她是天生的騙子。
雪衣郎君指尖摩挲着金印,連接紫绶的蹀躞帶上面空蕩蕩的,昔日的紛砺七事,全都當做賠罪送給了李瀛。
當時立在堂下,看她高坐帷幕後,輕笑着,漫不經心地将他的東西一件件毀去。
……
他似乎有點明白自己想要什麼了,他要李瀛,來騙一騙他。
一旁,沈谙之靜默而立,揣摩着天子和娘娘的話。
想了頃刻,終于後知後覺地明白,天子,這是把娘娘當成一項幌子,以此落下肅清冗官的第一刀。
隴西李氏不會怨天子手段狠絕,隻會怨李瀛大義滅親,不顧血脈親族,斷了嫡系唯一子嗣的仕途。
好狠的算計。
沈谙之想起那日寶相樓内,娘娘命他入鴻胪寺為官,面上的神情,分明有一絲期望。
從始至終,娘娘都不想在内廷久留,他是娘娘尋得的一線轉機。
無論如何,他不能辜負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