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昏晝,養心殿内燭光通明,将面前那道披着龍袍的影子拉得龐大無比。
沈谙之攥緊手中的玉笏,神色自若,看不出一絲慌亂:“回禀聖上,卑職幕後無人相助。”
天子踱步到他面前,不怒反笑,負手看向懸在中堂的太平疏:“依你之見,陳汶的疏議何解?”
自從二月廿七章華台上天子為陳閣老踐行,次日,陳汶在宴中所作的太平疏傳遍京畿。
沈谙之自然也看過,心下清楚,明面上天子問他如何看待太平疏,其實在問他如何看待王公士族與寒門清流,要他站隊,問他所屬的黨派。
他出身布衣,為隴西李氏的嫡長子所招攬,兩相權衡,一時竟然不知該如何作答。
更何況天子就站在面前,龍威燕颔,天威浩蕩,壓迫感極盛,宛如鍘刀高懸于九族頸側,生死關頭,難免躊躇猶豫,百般斟酌,話在喉嚨裡滾了又滾,終究沒吐出一個字。
天子并無多少耐心,停留一霎,就要轉身離去。
正在此時,屏風傳出花枝委地的簌簌聲,一道纖細高挑的身影略微彎腰,雙臂掬起落花。
伴随着一聲低喃:“這天下的花,都是給人看的。”
天下的臣子,都是為了輔佐聖上。
天子移目望向李瀛,隔着屏風,隻能朦胧看見後者捧着芍藥花,有些驚慌失措,方才那句,仿佛隻是不慎脫口而出的無心之言。
沈谙之認出那是娘娘的聲音,娘娘竟然就在屏風後面!
他顧不得驚訝,迅速道:“依微臣之見,陳公之太平疏,于天下大有裨益。”
“天下良才,無論是出身士族,還是微末庶民,無不日夜期冀為聖上效命。朝廷之中,不應有黨派之分,有的,隻是為陛下鞠躬盡瘁的臣子。”
少年仕子的聲音又快又穩,仿佛被什麼點醒一般,如夢初醒。
繡着金龍的折屏後,雪衣郎君靜靜聽着,随手拂落膝上的金印,金光一掠而過,順着紫绶無聲地垂在腰側。
李瀛,在借着那句話提醒沈谙之,他看出來了,皇帝自然也看出來了。
天子久久未言,垂眸看向跪在面前的七品京官,看他手中微微顫動的玉笏,輕飄飄道:“起來吧。”
沈谙之直起身,腿部早已僵硬發直,一陣酸麻。
他不動聲色,強撐着站起身,心裡還想着娘娘說的那句話。
皇帝為何讓娘娘站在屏風後面,是想要試探他和娘娘之間的關系麼?
……壞了,娘娘方才出言提醒他,便暴露了她與他相識之事,得想法子打消皇帝的疑心。
沈谙之便問:“陛下,方才說話之人是……”他眉眼間皆是猶疑,似是想問,又不敢窺探天家私事。
天子笑了:“你不認得?”尾音微揚,像是笑意,又像是淡淡的譏諷。
隻聽他道:“出來罷。”
李瀛繞過屏風,歸攏手中芍藥花,迎着天子的目光,邁步上前,腳步輕盈,祛服的裙幅曳過明黃地衣,無聲地走了出來。
鬓邊芍藥随着她的動作翕動,一縷别在耳後的淡紅花瓣輕輕開合,其中一瓣掃過她的側臉,映着朱紅的唇,豔得驚人。
沈谙之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見到是位妃嫔,連忙垂首,不敢直視她。
天子不動聲色瞧着,剛硬英武的眉宇平靜無比,鳳眸微微眯起,充滿探究,“李妃,你來說。”
他沒有明說到底要讓她來說什麼,李瀛猶豫一刹那,瞬間就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皇帝讓她評價陳汶的太平疏,但她身為後妃,不能發表政見,也隻能裝傻充愣。
“陛下,臣妾不懂這些,今日新采了芍藥,陛下瞧瞧好不好看?”說着,李瀛微微側身,讓他看簪在鬓邊的芍藥花。
皇帝凝睇着她,過了半響,終于開口:“你不懂?朕倒覺得内廷之中,沒有人比你更懂政事。”
這話說得直接,語氣還算溫和,聽不出怒意。
都說無妄之災,抱以至誠,便可尋得一線生機。
李瀛盈盈拜倒,牽住天子的箭袖,低聲道:“陛下救了臣妾,臣妾本不應有事隐瞞陛下,隻是……”她繼續道:“沈主薄之事,臣妾确實所知甚少。”
天子透過層層軟紅雲袖,握住李瀛冷白的皓腕,将她拉起。
“老祖宗留下的規矩,後妃不能涉政,”天子垂眸凝視她病氣未褪的面頰,輕歎一聲:“若是旁人,朕絕不會饒了她。但是,既然是你,又有何妨。”
“铛——”
屏風後傳來一聲微不可察的輕響,那方金印輕輕叩擊地面,紫绶被主人攥在掌中,指骨緊繃,青筋微現。
後妃和皇帝恩愛不渝,一方坦誠,一方包容,這本是一段佳話,落在他耳中,怎麼也不是滋味。
……為什麼?
謝雪明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感覺到異樣,不是出于對皇帝變心,謝氏在内廷地位不穩的考量,而是來自一些陌生的,離奇的,從所未有的情緒。
或許,應該稱之為嫉妒。
嫉妒皇帝能與她琴瑟和鳴,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的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