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考過後,陳閣老退而緻仕,請辭蘭台閣老之位,不日就要離開鎬京,回到祖地頤養天年。
二月廿七,月上梢頭,天子在章華台設宴為他踐行。
殿内華炬高懸,四面八方的燭火流光照得亮如白晝,屬于後妃坐席的紗幔後,李瀛正百無聊賴地用釺子撥亮燈花。
燈花一節節地變低,火苗燃至銅帽處,燭身變短,咔嚓一聲銅帽應聲而落,覆蓋火焰。
燭火滅了。
那日,寶相樓内初見沈谙之,周遭的燭火想必也是這樣熄滅的。
李瀛垂眸看了一眼,随後将琉璃燈擺回原處。
對面臣子席位上,龐眉皓發的陳閣老醉倒在席間,手中舉着酒樽,仰頭痛飲,一把蒼髯染上了酒氣,潇灑不羁。
此人任誕通脫,貪生怕死,卻在翰林閣衙中頗有地位,桃李衆多,曾有一言出,天下仕子皆相随的威名。
當初,便是他在乾清宮内,假意頭戕龍柱,血濺丹墀,面刺她這個妖妃。
幕後之人要她勸動這個老翁上疏奏議,針砭時弊,豈不可笑。
貪生怕死,自視清高之流,怎會冒着開罪天下士族的危險上疏?
她随便應付一下,讓幕後之人以為能夠掣肘她,放松他們的警惕便是了。
李瀛起身,對陳閣老舉杯:“陳翁,臣妾敬您一杯。”
陳閣老饧着眼,掀起眼簾遙遙看了她一眼,随即倒頭歪在圈椅上,手中的酒樽脫手而出,啷當一聲倒在地上。
低低的笑聲如浪潮,從四面湧動。
李瀛自顧自将耳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旋即拂衣落座,擱下空杯。
空杯輕飄飄地叩擊案幾,一聲輕響,殿内安靜了一刹那。
無數道目光探究地向她看來,明堂之上的天子不動聲色,未發一言。
高居首位的雪衣郎君手中把玩着耳杯,眼睫低垂,俨然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
酒過三巡,陳閣老起身去殿外散酒氣,在兩位小黃門的攙扶下,憑着闌幹一步步走在巍巍宮城裡。
夜風穿廊而來,吹動連廊宮燈,咔嚓數聲輕響,燭火竟齊齊熄滅。
星光微茫,宮道上鋪開一地銀霜。
穿着官袍的老翁愣住了,一位小黃門前去尋燈,另一位扶着他在不遠處的角亭内坐下。
對面的廊庑亮起一團朦胧光輝,在夜色中格外顯眼,燭光照亮層疊的裙幅,先頭的宮人提燈,簇擁着來人。
被圍在垓心的妃嫔巍峨豔麗,臨花照水而來,如同一座雍容昳麗的山,點翠金簪,光華漼漼,耀眼得不可逼視。
東珠,琉玉,金簪,掩鬓,這些濃墨重彩的豔俗之物,點綴在她發間,眼眸平靜清澈,壓迫感十足。
小黃門向陳閣老低語幾句,旋即上前借燈。
簇擁在李瀛身邊的宮女看了他一眼,将手中宮燈遞給他,小黃門提着燈歡天喜地地回來,陳汶阖着眼睛,并不去看那盞宮燈一眼。
宮女次列散開,李瀛款步而出,緩緩走到他面前,輕聲道:“天子設宴,閣老大人卻躲在此處清閑。”
陳汶終于睜眼看她,那雙年邁的眼睛黑白分明,看不出一絲混濁:“娘娘想說什麼,不妨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