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考官面色冰冷,居高臨下地睨他。
下一瞬,陰影覆蓋,六科監考的給事中紛紛圍攏過來,七人眉宇肅然,将他圍在垓心,
再看四周,一同應考的同僚早已離席,偌大的考功司,隻剩他一位京官。
沈谙之心底發涼,答道:“是下官所作。”
謝國公撩擺坐下:“細細說來。”
諸位給事中站在他身後,立在一起,宛如六尊溫文爾雅的兇神。
……
思緒歸攏,沈谙之袖裡攥着一道嶄新的玉笏,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來自當朝首揆的擢拔,對他來說實屬意外,這會兒腳踏在官道上,魂還在天上飄着。
财政乃是立國之本,那位謝國公,顯然對他的策論很有興趣。
那日,寶相樓靜室内,李妃簡單與他說了兩句話。
一是編戶,将各郡府流寓失所的流民收編入戶;其二,丈量田畝,均田分配,将荒地分配給青壯年,征收田租,此為租庸調制。
思路簡明扼要,與民生息。
但是難,難在編戶和丈量田畝。
佃戶和土地都握在世勳貴族手中,他們豈肯讓利與民,勢必要從中牟利。
他當時問李妃,李妃聲音很輕,毫不猶豫:“清冗官,殺士族。”她又提醒:“這六個字,不能寫在策論上,有人當面問你,你再答。”
他當時愣了許久,隻覺一股豪情在胸口油然而生,馬上就要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
将這六個字告訴謝國公時,謝國公亦是一愣,慢慢笑了,示意随行的缇騎将玉笏賞給他。
手中的玉笏沉甸甸的,冰涼華貴。
此番官考,不僅保住了烏紗,甚至有幸進階三等,加祿三季,擢升從七品上朝散郎,不日就任太常寺太常博士,國有疑事,則備咨詢。
趁着調任還未下來,得抽個空當去寶相樓知會娘娘一聲。
他雖然愚鈍,但也明白“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隻見過一面的娘娘願意費心提點他,想必是有用他之處。
寶相樓。
李瀛聽完沈谙之的話,略微彎唇,輕輕颔首:“你做得很好。”
沈谙之拱手作揖,照舊低眉:“娘娘若是有用得上微臣之處,盡管吩咐。”
李瀛看他頭頂嶄新通透的玉冠,又看他筆挺闆正的新皂服,輕聲道:“倘若,本宮要你做的,是殺頭的大罪呢?”
沈谙之輕拂衣擺,俯首跪地:“娘娘對微臣有提攜之恩,微臣自當以命報之。”
有句話藏在他心中,沒有說出——即使娘娘不幫他度過官考,僅僅隻是立在窗光下,回眸望他那一幕,便能叫他将生死置之度外,隻為娘娘展顔。
眼前年輕郎君一副随時準備為她赴死的模樣,李瀛不禁失笑。
“我不要你的命,”她道:“我要你入鴻胪寺為官。”
鴻胪寺,既負責接待外賓,還負責給内廷外朝的貴人治喪。
沈谙之愕然擡首,瞧見娘娘一身祛服,高坐在簾栊後面,正垂眸看他。
“……微臣領命。”他屈身一拜,又道:“娘娘,調令一下,微臣便不能再入宮了。幸好從前替上峰養過鸷鳥,日後以鸷鳥傳信,還望娘娘保重鳳體。”
十年苦讀,換來九品太常卿,平素隻能替上峰養鳥,他也怨過。現在卻無比慶幸,自己懂得訓鳥,能和娘娘傳信。
李瀛點頭,陡然想起那日養心殿被射殺的銀雀,提醒道:
“宮中除了天子豢養的玄鳥,其餘未做标記的鳥雀都會被處置。若有難事,再向本宮傳訊。”旁的事情,就不要說了。
她不喜歡繞圈子,若是能直接接觸到 鴻胪寺官員,她不會想着讓沈谙之設法入鴻胪寺。
這意味着更長的時間,更多未知的變數。
果然。
變數來了。
玉芙殿。
青俪撩起簾子,輕手輕腳走進來,神色不同以往:“娘娘,坤甯宮那位蘭尚官不見了。”
坤甯宮宛如鐵桶,密不透風,外頭隻能看出蘭尚官不在,卻打聽不出蘭尚官到底去了何處。
李瀛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皇後處理蘭娘的速度比她想象得還要遲,按理說,早在二月二,蘭娘利用胡蜂将皇後公主置于險地,隻為陷害她。皇後就該處置了蘭娘。
“還有……”青俪壓低聲音,道出朝廷波動:“今年官考,是那位姓沈的太長卿得了首魁,聽聞主考官青眼有加,擢升他為太常博士,舉薦他協理尚書省校對官吏降等的名冊。”
此為明發上谕,廣為人知,在内廷也算不得什麼秘辛
官吏降等,裁減冗官,這風口浪尖上的差事,想不得罪人都難。
正在此時。
支摘窗翕動,聲聲輕響,似有鳥雀在叩擊窗牖。
青俪正欲開窗,李瀛叫住她:“你出去看看宜福吃了沒。”
青俪也不多問,應聲離開。
在她走後,李瀛打開窗子,一道烏黑的影撲朔進來,歪頭歪腦地落在烏案上,豆大的眼睛望着她。
李瀛從它翅下取出一枚魚膠,掰碎了露出紙條,一目十行地看過,心下微微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