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瀛不肯答應假死出宮,這個反應不出意料,換做她亦會心有防備,不願将性命交與情敵之手。
不過,她相信,終有一日李瀛會答應的。
無論如何,都得提前把假死藥預備起來。
她在宮外素無擁趸,唯一可以依仗的隻有母族,隻是此事要想瞞過兄長,必不能動用家族勢力。
不得已,隻能派遣手底下心腹出宮,四處搜尋假死藥。
青衣女官恭敬道:“那位制藥的藥師出門雲遊四方了,奴婢打聽到她似乎準備去陰山采藥。”
陰山?
那裡地處邊塞,與畎戎部曲接壤,最是危險。
皇後蹙眉,便道:“一旦尋到下落,派人寸步不離地保護她,切不可讓藥師出什麼岔子。”
女官颔首,她是陳郡謝氏的家生子,自小侍奉娘子,元啟十五年作為陪嫁随娘子嫁到武王府,直至如今建平元年。從謝府到武王府,再到禁宮,相伴二十年有餘,對娘子的性情再清楚不過。
正因見識過閨閣時,娘子和式微的武王青梅竹馬,兩無嫌猜,又在武王府上,真真切切地看到娘子和王爺恩愛不疑,夫妻舉案齊眉。
她還記得娘子生下小主子那一夜,當今陛下不顧阻攔,掙脫仆役闖入房間,坐在榻側攥着娘子濕漉漉的手,說不許娘子死,若是娘子死了,那他也活不成了。
她不能理解娘子為何突然心軟,費盡周折幫妖妃出宮。
為何不像之前謀劃那般,扶持李纓,奪李瀛寵愛,悄無聲息地借刀殺人,如此這般,便不至于大費周章,折損人手。
形影不離二十年,皇後怎會不明白她的想法,放下毫尖,道:“蘭娘,你還記得我們進鎬京那一夜麼?”
蘭娘點頭,那夜的光景,她怎會不記得,那陣子甚至還時時發夢魇。
姑爺和大爺領兵大破鎬京那一夜,娘子被安置在城外營帳中,小公主留在陳郡腹地,由謝氏最精銳最隐蔽的北府軍看護,為的就是一旦不測,還能給娘子和姑爺留下一點血脈。
娘子徹夜未眠,拉着她的手,并坐在榻上。
遠處兵戈金鳴,厮殺聲一夜不絕,她的心怦怦直跳,娘子的手冷冰冰的,一直冷到心底。
次日進宮時,路邊京觀高疊,橫屍遍野,血腥味傳進車内,一向愛笑的娘子閉着眼,不敢去瞧。
蘭娘握着皇後的手,不同于記憶中的冰冷,觸手是一片溫熱,是天底下頂頂好的暖香軟玉才養得出來的溫厚細膩。
“都過去了,眼下日子好起來了,娘娘是中宮皇後,小主子是長公主,大爺當了國公,天底下最盛的榮華盡在坤甯宮,誰能越了您去,誰又敢越了您去?”
皇後緩緩松開手,目光少見的悲憫哀切:“不,蘭娘,你還是不明白。我開始也是這般想的,直到前陣子攝六宮事,尚宮局有一件便是算将士撫恤,光是陳郡,便死了好多好多人,我數了一個時辰,數得眼睛都花了。
天底下死的人還不夠多麼?将士為戰事而亡,百姓因兵燹而死,而我不僅好生生地活着,還坐在鳳椅上,享無上榮華,有的還不夠多麼?
不瞞你說,我一想到郎君心中有别人,心中就像刀剮一樣痛,恨不得立刻把這顆心刨出來,連同那個負心人一起撇得遠遠的。但我做不到,做不到視而不見,我心裡恨,但無論如何,都不能因為一己之私,再殺一人。”
蘭娘愣住了,兩行清淚流下來,她緩慢跪坐地衣上,發覺上面上好的貂毛換了,換成了更次一等的裘皮。
……她明白娘子的心意了。
“娘子是天下最最好的娘子,也是百姓最好的皇後。”
蘭娘握住皇後的手,目光堅定,她會想辦法讓李瀛假死出宮,至于她願不願意,那不重要。
窮鼠齧狸,狗急跳牆,人若不是逼到絕境,是決計不肯豁出去的。
玉芙殿。
卯正四刻,李瀛初初睡醒,跽坐在東梢間抄經。
上面複雜晦澀的經文一如既往的看不懂,她已經習慣,慢悠悠地謄寫,權當練字。
在宮闱之中,能夠拾起失落兩年的書法,她倒覺得頗有些新奇,放下筆,望着自己的字迹,橫批豎捺無不隽永文秀。
瞧着瞧着,滿意極了。
青俪為人溫柔,與人和善,在禁宮之中人情通達,消息靈通。
此時她正盤腿坐在紫檀軟榻上,姿态閑适,一面打理紅狐上面的絨毛,一面閑談似地交代宮内宮外的大小事。
撷芳殿的宜嫔眼睛好了,就在得到石斛夜光丸的第二日。
聽到這話,李瀛垂着眼簾,沒太在意,筆尖未停半稍。
下一刻,筆尖一頓,在生宣上化開一灘墨迹。
青俪語氣輕緩:“雖說年節已過,昨夜卻有人在城外放炮,放的是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