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狐越過一衆宮侍,直直撲到白衣郎君懷中,磨得圓潤的爪子扒拉着襕衫。
郎君躬身将它抱起,毛茸茸的爪鈎着領襟,勾出一線綢絲,在日頭下烨烨。
宜福向來膽大,遇見不熟悉的生人,每次都要蹭蹭。
蹭着蹭着,莫名便将郎君腰間的錦袋扯了下來,纨素袋掉在地上,陷進雪褥上,叩擊青玉磚。
袋口一松,跌出一簇流蘇,金燦燦的。
李瀛當先而出,擋住皇帝的視線,望向紅狐:“謝國公,宜福性子野,還請放下它。”
謝雪明彎腰,輕輕放下宜福,雪袖垂落,再騰起,地上的纨素袋已然消失不見。
唯餘積雪上陷落一處小坑,邊上點點凹陷,是那片流蘇留下的。
紅狐甫一落地,便跑到李瀛腳邊,鑽進裙幅,掀起罅隙,雪白裈褲的一角稍閃,唯有蓬松的紅尾露在外邊。
遠遠望去,年輕女娘好似長出了一隻尾巴,掃在裙外活潑得一甩一晃,裙擺上的鎏金線蕩漾如春風。
看上去有幾分妖冶,偏生神色沉靜,眼眸澄澈,昳麗而不妖豔。
李瀛反應快,微微屈膝,揪住尾巴,迅速将它提了起來,順帶着撫平裙裳。
她笑罵一聲:“你這狐狸。”
皇帝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忘了追問纨素袋,也便笑了:“愛妃,何必和隻狐狸鬥氣。”
笑罷,他才看向謝國公:“謝卿,有什麼話,不妨說。”
早在日正一刻,德茂便進内通報,道是謝國公谒見。
他從寅時理政到巳時,有些疲倦,不想再接見朝臣,便叫人等到了現在,算算時間,足有三刻鐘了。
謝雪明道:“臣有意上疏,而今庫銀空虛,尤以百官爵祿支出最多,冗官不可枚舉,命尚書省考功司考效黜陟,裁減祿位,正是眼下之重。”
他語氣輕,說出的話卻掀起鎬京無數高官貴吏的動蕩。
“臣以為,去年任職厘事不足兩百天者,不必考效,直接降爵去銜。”
去歲鎬京風波疊起,新朝改立尚且不足兩百天,自陳郡始便跟随皇帝的臣子自不必說,為皇帝犬馬的時間早就超過兩百天,一路征戰,何來衙門點卯。
這番話針對的,赫然是盤踞鎬京已久的士族舊臣。
皇帝沉吟片刻,作出為難的模樣:“先帝時,考功司為舊時權貴把持,形同虛設。眼下,去何處尋司正就任?”
考功司司正這個位子,無異于立足于風口浪尖,百官眼中衆矢之的,縱使一人清白,保不齊家族子弟行差踏錯,稍有不慎,便會跌足深淵。
謝雪明緩緩低眉:“若聖上不棄,微臣願為您鞍馬。”
養心殿内皆是皇帝心腹,是以君臣之間對話并不避人,至于李瀛,她始終抱着紅狐,安靜地聽着。
她目光遊離,瞧見漆紅闌幹上立着一隻銀雀,睜着豆眼,歪頭歪腦地望着。
朝堂風起雲湧,無數人夙興夜寐揣測聖意,她能得到第一手消息,是天大的好事。
至于年考裁官的消息,到底要用在何處,才能在保她平安的前提,換得最大的利益,還需斟酌。
撲棱一聲,銀雀抖抖翅膀,飛走了。
卻見頂頭琉璃瓦上,屋脊獸後,射出一道流矢,眨眼将銀雀射落在地,宮人拾起雀屍。
似是察覺到李瀛的目光,德茂公公解釋:“這宮裡的雀呀鳥呀,保不齊是誰家的信使,為防消息外洩,鳥雀但凡離了籠,都要就地撲殺。”
一回首,李瀛發覺謝雪明正望着她,眸光算不得溫和,亦無甚惡意,清平澹然,若是非要形容,就和望着那隻銀雀别無二緻。
李瀛着實算不上愛追憶過往的人,恰恰相反,過去的事情,她很少會想起,幾乎不去想,隻着眼于當下和明日。
但是那日在寶相樓的記憶,措不及防在靈台中再度浮起。
熾熱,滾燙,活像是要把她燙化了,融成一澗暖融融甜滋滋的春水,在岑寂清冷的昙香中四溢。
像琉璃燈内的燭火,随着升高的焰,慢慢化開,蠟淚淌得不成樣子。
李瀛不敢去看庑廊下的琉璃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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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甯宮。
八角琉璃宮燈在蕭索風中晃動,昏黃的光披在皇後面上,照得耳邊東珠澄圓。
青衣女官打簾入内,适逢簾栊嘩嘩而動,先前一步,拾起鎮紙,壓住欲飛紙張的一角。
紙上一片空白,皇後懸筆未落,最終隻是擡眸看她:“假死藥,尋到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