飒飒風雪中,一線冷風裹挾着渾厚的力道,直直地沖着李瀛,那一瞬間天地似乎都慢了下來,她反應迅速,幾乎在同一時間側頭避開箭镞。
太近了。
近到她側頭的一刹那,無比清晰地看見箭镞上鋒利冰冷的寒光,上面淬着一星隐隐的暗紫。是毒藥嗎,還是别的什麼?
還不等她思考出結果,眼前一黑,一個亮晶晶的東西從頭頂掉下來,掉進她泥濘的裙擺上。
霎那間,利箭如流星劃過,嗤的一聲沒入身體,破開血肉。
李瀛仿佛聽見什麼東西在耳邊綻放的聲音,皲裂,破碎,倒地,接着是草木簌簌聲,似乎有重物壓折了一地草木。
好似隻是一瞬間,又好似是一萬年,她終于後知後覺,她沒有死,中箭的人不是她。
李瀛拾起淩亂裙擺上曳着金光的東西,發現那是一枚嵌寶金雀钿,是她臨行前簪在鬓頂的。
她攥着金雀钿,沒看身後中箭倒地的人一眼,無視那人哀哀地喚她的小字,也沒有逃跑,逃跑已經沒有用了。
李瀛隻是靜靜仰頭,直視再次搭弓的謝雪明,用有些嘶啞的聲音道:“沒有人能勝過死人。”
她死後,無論趙稷會不會記得她,一旦他想起,她就在他的記憶中完美無缺,皎潔得像一輪永遠也無法觸摸的月。
人會不斷地美化失去的東西,無論是沒走過的路,還是此生永不相見的伴侶。
謝雪明聽懂了她的意思,他眸底露出些許遺憾,随意地将弓弩稍微偏了偏,數箭齊發,疊成一道風聲,射進李瀛身後的草叢裡。
李瀛擡眸,瞧見濃密的樹冠上不知何時出現了數個持弓的青衣人,這些人身材勁瘦,蜂腰猿臂,眉眼冰冷無情,箭落如雨,精準地避開她,掃蕩她身後茂密的灌木林。
葉折枝倒,山林染紅一片。
這就是一場有計謀的伏擊,謝雪明,不,此事必定有趙稷的允許,這對狡猾的君臣演了一場好戲請君入甕,而她隻是一隻必不可少的餌。
等到箭雨停歇,李瀛終于爬了起來,她披頭散發,立在謝雪明面前,白皙的臉變得髒兮兮的,唯有一雙眼不改清澈明亮。
謝雪明垂眸望她,語氣随意道:“微臣來遲,讓娘娘受驚了。”
李瀛裹緊了身上的紅衣,望向不遠處中箭倒地的紅駒,後知後覺方才聽到的裂帛聲不是錯覺,她的裙擺裂開了。
遠處響起哒哒的馬蹄聲和呼喚聲,似乎是上林苑的守衛追了上來。
李瀛望向謝雪明身上的外袍,毫不客氣道:“這裙子是謝國公毀的,還請謝國公給我一件外袍。”
謝雪明挑眉,似乎沒想到她竟敢披外臣的衣衫,策馬上前,解下外袍,随手擲到她懷裡。
李瀛披上袍子,身上的寒氣稍微褪去,她蒼白的臉色恢複了一些血色,蓦然嗅到一股幽昙的氣息,幽深皎潔,很幹淨,片塵不染。
這是……謝雪明身上的味道?
很好聞,不像是用了香料,李瀛無心細究,感受着屬于自己的衣衫濡濕一片,雪水和馬血混在一起,厚重陰冷。
數道馬蹄聲由遠及近,是金吾衛和随行護送的武官,其中并無趙稷的身影,想必是第一時間被保護了起來。
“謝國公!李妃娘娘!你們沒事吧?”兵部尚書象征性地問候了一下謝雪明,随即對李瀛噓寒問暖,小心翼翼将她接上鸾輿。
李瀛坐在鸾輿内,暖爐厚毯,驅退了冷意,融融暖香中,若有若無的幽昙氣息格外冰冷清透。
回到上林苑後,李瀛待在建章宮,一番洗漱換衣,這才被宮人帶去正殿見趙稷。
她還未走進正殿,便聽見裡面傳來熙熙攘攘的聲音,有人道:“那人僞裝舊太子,亵渎太子英魂,其罪當誅。”
“舊太子心善,若他在天有靈,想必也不希望因他再添殺戮。”
殺,還是不殺,裡面的人已經就這個問題吵了起來,唇槍舌劍,吵得李瀛微微蹙眉。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人不是什麼冒充太子的賊人,那分明就是真正的太子趙煜。
但那又如何?
趙煜的死活,與她有什麼關系?
随着宮人通報,李瀛走進正殿,正殿有很多人,趙稷坐在首位,下首站着一群臣子。 他們見到她,瞬間緘口不言,臉上分明寫着:“怎可讓妖妃進殿聽他們議政”的抵觸。
趙稷好似看不出氛圍微妙的變化,兀自伸手招呼她上前,李瀛順從地上前,陡然看見趙稷身側的謝雪明,及時地垂眸,避免與他對視。
……箭镞冰冷的寒光猶在眼前閃爍,短時間内她實在不想看到謝雪明。
趙稷道:“愛妃,聽聞你和皇兄相識過,你說……要如何處置那人?”
他話裡的吃味幾乎都要溢出來了,隻怕她說錯一個字,都會惹得趙稷大發雷霆。
李瀛不敢放松,嗔道:“臣妾差點吓壞了,陛下怎麼不關心關心臣妾?反倒一見面就問起那個賊人。”
她似乎很是委屈,低着頭,不肯擡頭看趙稷一眼。
不知怎的,看着這一幕,謝雪明陡然想起那批紅駒頸上的勒痕,深入半寸,足見力道之大。
李瀛,絕不隻是趙稷眼中嬌憨妩媚的妃子,她很有力量,跑得還快,并且善于僞裝,在不同人面前,裝出不同的樣子。
謝雪明緩緩斂眸,斂起所有晦暗的思緒。 眼見帝王見到妖妃就忘記正題,幾位老臣不約而同地咳嗽起來,“咳咳,咳,咳——”
趙稷終于收回放在李瀛臉上的目光,冷厲的眸光掃了衆人一圈,溫聲道:“諸位若是感染風寒,自可告假在家中休養。”
他輕描淡寫地結束了兩方争執不休的話題,“至于那位賊人,好好教化,若能改過,放了也無妨。”
群臣驚訝。
是真是假,他們心知肚明,但他們不敢直言,唯恐會落得個被冠上同黨罪名,和舊太子一同奔赴黃泉的下場。
想不到,陛下還是有幾分手足親情的,是他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