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冉從茫然中醒來的時候,她已經被帶到杜蒙叔叔的家裡了。當時已是深夜,從杜蒙叔叔家的窗外能望到隔壁農舍。那邊的燈都熄了,到處靜悄悄的。整座半島正沉睡在漆黑而漫長的夜裡。夜冉想到了自己的名字——漆黑而漫長的夜。這是個古怪的名字,很多人聽了都這樣說。瑛時曾經告訴她,無論是在雪掩還是在晨國,按習俗,頭生的女兒取名字都要随母親的名。但是瑛時認為自己這個名字一點也不好,象征着太多苦難,而她這一生最美好的光陰,都留在了一個叫做夜冉灣的地方。夜冉問過大哥哥夜冉灣在哪裡,他搖搖頭說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地方。
杜蒙的妻子此時小心翼翼地推門進來,她端來了一碗熱騰騰的羊奶哄夜冉喝下。他們的兒子,她最好的夥伴,也跟進來看望她。他身穿睡衣打着哈欠,遞給她一隻木雕的長耳兔,樣子惟妙惟肖,表面被打磨得細膩光滑。他告訴夜冉,她将在他們家裡住上一段時間,所以,往後他們會有更多的機會待在一起玩。他還會做很多的木雕玩具送給夜冉。
夜冉聽了,遲疑地問道:“我住在這裡,那我媽媽呢?”
“你媽媽要走了,她……”
沒等大哥哥繼續說下去,夜冉瞬間慌張地哭了起來。家中發生的一幕幕突然清晰地出現在她的記憶裡。那些不是夢,都是真的!媽媽在哪裡?
無論杜蒙的妻子如何安慰她,告訴她瑛時沒事,夜冉始終哭得停不下來。此刻,沒有人能走進一個六歲女童的心底深處,去明白那種撕心裂肺的悲泣。在她小小的世界裡,瑛時是她最最珍貴的存在。
就在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聲音沙啞得像個老人的時候,他們找來了瑛時。
瑛時把夜冉抱在懷裡,臉貼臉地對她說了許多溫柔的話。夜冉漸漸平靜了下來。她不停地掀起瑛時的袖子,拉開她的衣領,尋找瑛時身上是否有新的傷痕,是否有可怕的灼傷隐藏在衣服下邊。所幸的是,瑛時除了臉上的淤青和眉上結了痂的血痕外,再沒其他的傷口。她輕聲告訴夜冉,自己要離開石像半島一段日子,時間不會太長,等父親火氣消了她就回來。她說,杜蒙叔叔一家會替她好好照顧夜冉的,讓夜冉安心住在他們家裡,先不要回莊園。嬷嬷會把她要用的東西收拾好帶過來。她說,如果夜冉想她了可以給她寫信,一句、兩句話都行,她也會給夜冉回信的。
夜冉還在小聲啼哭,但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如釋重負。一切都還在。之前那些糟糕的事情也已經結束了。她甚至乖乖答應了瑛時的安排,出乎意料地沒有吵着要跟瑛時一起走。因為自上一次出走後,她曾聽見父親惡狠狠地警告母親,如果不經他允許再敢把孩子帶出石像半島,他不會放過她,他會動用所有力量追她到天涯海角。夜冉想,短暫的分别沒什麼的,至少,父親不會再傷害到她了。
夜冉哭得疲累極了,經過這漫長的一天,終于到來的放松讓她在瑛時懷裡很快陷入了沉睡。當她第二天睜眼醒來的時候,已經接近正午,瑛時早就起身離開了。從那天起,夜冉正式住進了杜蒙叔叔的家裡,和他們同吃同睡,杜蒙夫妻倆也将夜冉當做親生女兒一樣看待。嬷嬷幾乎每天都會過來看望夜冉,為她帶來換洗的衣物,照料她的起居。夜冉發覺自己住在這兒就跟住在莊園裡沒什麼區别。隻不過,她很少再見到父親,也偶爾會想念母親的陪伴。
在杜蒙叔叔家的日子是輕松而歡快的。杜蒙非常幽默,總會時不時地逗得他的妻子和孩子們開懷大笑。島上的事物繁忙,很多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他依然每天會抽出固定的時間來陪伴她和大哥哥,白日裡教他們如何在樹林裡識别方向,辨别可以采食的野果,夜晚教他們認識天上的星辰,給他們講述自己年輕時在外面的有趣故事。和父親不同,杜蒙叔叔總是微笑着的,鮮少見他拉下臉來生氣,即使在他們犯了錯的時候,他的訓斥也會帶着一種“嚴肅的诙諧”。然而,杜蒙身上的父愛并不是夜冉最渴望的。她有自己的父親,即使她有時候會憎恨帕蒂克崂文,希望他永遠消失,但是當他高興的時候将夜冉一把抱起,說她是自己的心肝寶貝,是他的小公主時,夜冉感受到的幸福是杜蒙叔叔無論如何都給不了的。她既羨慕又渴望的,是杜蒙與他妻子之間的親昵與恩愛。他們從來不吵架,至少不會當着孩子們的面吵架。夜冉能看出他們相視時,眼神中對彼此的濃濃愛意。天哪,這種愛意如果能分一點給她的父母該多好!夜冉想,那樣她的家也會比現在幸福百倍千倍的。或許,在每個孩子的心中都有一個特殊的祈盼,那就是他們的父親能夠愛他們的母親。
夜冉記得,瑛時走後沒多久,父親就又把錦芫接來島上居住了,并且明目張膽地和那個壞女人過起了夫妻般的生活。後來,曾祖母也知道了這件事,親自派人過來警告父親,要他立刻跟這個阿侖家的女孩斷掉關系,将妻子接回來。然而,父親卻無動于衷,隻将曾祖母派來的人三言兩語地給打發了,完全不理會永夏地那邊的不滿。錦芫甚至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來到杜蒙叔叔家裡。她找到夜冉,對夜冉說希望她們兩個以後能夠和睦相處,夜冉應該懂事地接受她,因為這也是夜冉的父親所希望的。夜冉當時并不明白她說這話是要做什麼,隻是傻愣愣地站在那兒。唯有杜蒙的妻子毫不客氣地将夜冉拉到一旁,生氣地對錦芫下了逐客令,對她說别把孩子牽扯進去。
時間一天天流逝,瑛時始終沒有回來,而錦芫也沒有離開。夜冉開始感到事情的不對勁,情況已經完全不像母親走時說的那樣,等父親氣消了,她就會回到夜冉身邊。有一次,大哥哥領着夜冉去林子裡給杜蒙叔叔送午餐,在高高的枯樹堆後面,他們聽見幾個幹活的人正圍坐在地上聊天。
“領主可真他媽會玩,那女的小他十多歲吧?”
“十多歲算什麼,那些老領主們找的姑娘,哪一個不是比自己女兒還小的年紀?不過我說,這女的确實是狐狸精一個!”
“别這麼說,”有人從遠處走來,坐到他們中間,“那姑娘可比狐狸精精多了。人家是沖着領主夫人的頭銜來的,聽說早就在鼓動領主休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