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她跟大哥哥在海邊分别後,獨自一人磨磨蹭蹭地走回家。剛到家門口,夜冉就感覺出了不對勁,從裡面陸續出來的兩個仆人都神色凝重,看到她欲言又止,随後匆匆離開。夜冉突然很不想走進去,不想直面糟糕的現實。如果可以,她甯願立刻轉身回到海邊,興許大哥哥還在那兒,還能多陪她一會兒。
可是,已經不能了,她吊着一顆忐忑的心,推開虛掩的大門邁步進去。
穿過門廳,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狼藉。
東倒西歪的桌子、椅子,拉扯壞的隔簾和掉落的挂畫,翻倒在地上被踩爛的盆景枝葉……還有孤零零躺在角落裡的一隻鞋。鞋面上的花紋跟夜冉腳上穿着的這雙一模一樣。瑛時說,這樣的鞋她給自己做一雙,也給小夜冉做一雙。
媽媽!
她幾乎要哭出聲來,六神無主地想要朝外走,身後歪在地上的椅子腿差點将她絆倒。她驚慌地踢開它,又推到了什麼東西,伴随着“咕噜噜”的滾動聲,一隻破碎的瓷瓶艱難地滾入她的視野。這隻畫着仕女圖的彩釉瓷瓶,在夜冉有記憶起就一直擺在大廳裡的邊櫃上,它原本是那樣的精美,那樣吸引人眼球,現在卻拖着殘缺的身體等待被丢棄。
“夜冉,你剛才去哪裡了呀?快上樓陪陪你媽媽!”嬷嬷突然出現在樓梯的台階上,語氣焦急。她眼睛發紅,滿臉的怒氣,下巴兩側垂下的肉在輕輕顫抖,像一頭心神不甯的母獅子。
夜冉看到她,墜落的心瞬間好似被一隻大手托住了。
“我和大哥哥在——在外面玩,發生什麼事了?”
“去看看你媽媽,她就坐在你房間裡,多安慰安慰她吧。”
夜冉滿腹疑惑地朝她走去,上了樓,嬷嬷跟在她後面。在樓梯拐角處,夜冉趁着轉身偷瞄了嬷嬷一眼,發現她正在用手心抹淚。
嬷嬷知道她看到了,罵了一句:“你父親不是個東西!”
房間的門敞開着。瑛時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床邊,上身伏于床欄上,額頭抵着前臂,仿佛睡着了。不過,她沒有。她聽見她們走來,疲憊地擡起頭。
嬷嬷輕聲對她說:“你該躺下來睡一會兒。”
“不用。”瑛時搖搖頭。
此時,夜冉看清楚了她的臉。她臉上有傷,眉骨上有一道指甲長的傷口,兩頰又紅又腫,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幹。
那是夜冉第一次感受到了讓人抓狂的痛苦。她恨自己隻有六歲,恨自己必須生活在那個人的屋檐下。如果她離家出走,她甚至沒有能力走出這片半島,更别說帶走媽媽,她恨自己有這樣的父親……天啊,哪怕是廚子做她的父親都遠遠好過帕蒂克崂文!
“夜冉,陪着你媽媽,讓她好好休息。我下樓去幫他們收拾一下。”嬷嬷說完,卻沒有立刻離開,她始終放心不下,總是回頭觀察瑛時,在走廊上躊躇了半天才下樓。
夜冉走過去,靠近她,内心的千言萬語和翻江倒海,在現實的碾壓下,隻濃縮成了一聲帶着悲戚和無助的“媽媽”。
瑛時擡頭看着她,努力擠出一點微笑,伸出手把她拉到自己跟前。
“手怎麼這麼涼,剛才去哪裡玩了?”
她看到了母親臉上的指印,内心抽痛。夜冉不敢告訴她自己去海邊了,她不确定這件事會不會給本就傷痕累累的母親加增更多痛苦。所以,她選擇了說謊:
“和大哥哥坐在樹林裡的秋千上聊天……回來的路上……正好刮起大風……”
瑛時似乎沒怎麼在聽夜冉說話,隻是直直地看着昏暗中的某處。她的眼神,她的思想,包括她整個人,仿佛都跌落到了夜冉無法觸及的虛無之地。
“剛剛——”瑛時突然開口說話,“剛剛,我叫人送那位錦芫小姐離開了,送她回到她該去的地方。她以後不會再來了。”
夜冉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自從那個女人到來之後,家裡總是怪怪的。夜冉感覺得到父親越是與錦芫親密,就越是與她們疏遠。
太好了。夜冉想這樣說。但是,她又擔心說這樣沒教養的話會讓媽媽不開心。她該怎麼回應這件事呢?她總要說點什麼吧,好讓媽媽分分心,不再去想那些難過的事情。
夜冉挨着母親坐下,學着媽媽從前待自己的樣子,上下撫摸她的背。夜冉還在腦海中掙紮,尋找一切聽起來合适的話。可是錦芫叫人讨厭,沒什麼可說的。
最後,夜冉記得自己用微小的聲音提醒母親:“媽媽,你的鞋掉在樓下了。”
夜冉陪着瑛時在床上坐了很久,直到傍晚的餘晖徹底消失,屋内漆黑一片。瑛時說她有點累,想要睡一會兒。
當時沒有人告訴夜冉家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在黑暗中陪伴着沉睡的瑛時,隻以為父親又“發瘋”了。他因為心情不好所以對母親動了手,并且砸壞了家裡的東西。夜冉已經習慣不去問事情的緣由,畢竟父親的無名火說來就來。不久後,嬷嬷打開房間的門叫醒了瑛時,要她們到樓下去用些晚餐。在餐桌上,夜冉也沒有問起父親到底去哪了。她隻想着吃完飯後能快點上床睡覺,等閉上眼進入夢鄉,現實的噩夢也就結束了。
然而,那天的事情卻遠遠沒有結束,更糟糕的還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