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他穩重,會考慮周全了再下結論。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他本該是管家這個職位最好的人選。”瑛時說完這話後,起身走向備餐櫃去端放在上面的湯。
當瑛時把湯碗端到餐桌上的時候,克崂文的不耐煩和暴躁已經清晰地顯在臉上了。
“你知道我媽媽的請求無可厚非,她當然希望給自己的親人謀求一份好差事!杜蒙再好也是外人,我今天能讓他來,明天也能叫他滾!”
克崂文突如其來的這番狠話,讓瑛時搭在湯碗上的手輕顫了一下。她以不可置信的表情,訝異地望着坐在對面突然生氣的丈夫。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動,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沉默地坐回到位子上。夜冉埋着頭吃飯,不敢出聲,那天的晚餐時光她又是繃緊神經度過的。
杜蒙叔叔在那次花壇邊開過玩笑後,第二天上午,他的兒子就過來找夜冉了。當時,瑛時正坐在一旁為她縫衣裳。
“我父親說,帶‘小姑娘’出去走走,看看他們在島上種的那些木棉樹。午飯前我會把她送回來。”
夜冉放下手裡的書,期待地望向瑛時。她對看什麼木棉樹并沒有多大興趣,但是不介意出去走走。
瑛時聽了,笑着看向男孩,又注意到夜冉的一臉期盼,同意了:“好,你們去吧,别走得太遠。午飯前記得一定要回來。”
“是。”
“還有——”瑛時又強調了一句,“盡量别去海邊玩,千萬注意不要下海,記住了嗎?”
“記住了。”
那天上午男孩并沒有帶夜冉去看木棉樹,或者說,他們隻是經過了栽有木棉樹的林子,跟正在那裡忙碌的杜蒙叔叔遠遠地打了一聲招呼。随後,男孩便領着夜冉朝前方的山坡上走去。他手裡還拎着一袋沉甸甸的東西。
夜冉一直以來都害怕往内陸的方向走,越朝裡,她就越覺得不安。這可能跟内陸荒山上密密麻麻豎立的石像有很大關系。石像半島這個名字正由此而來——半島中央的群山上散布着大大小小至少上萬座石像。這些石像都是半身人的形狀,隻到腰部或胸部,每一座人像的面孔無一不栩栩如生,模樣千差萬别,幾乎找不到兩座完全相同的。它們或低頭,或仰頭,或直面前方,隻是雙眼都緊緊閉着。這些石像其實是墓塚,每一座半身人像的下面都埋葬着一具屍體。這是夜冉的父親告訴她的。他會在霏月或者上風月的好天氣裡偶爾帶她出來散心,指給她看他們在島上辛勤栽種的農作物。他也曾安慰她不要害怕這些石像,它們不過是按照地下的死人模樣雕刻出來的。石像半島在過去就是坦氏人用作安葬屍體的地方,能在這裡擁有屬于自己的半身石像,必定是坦氏族裡有頭有臉的人物。
多刺灌木爬滿了山腰,纏繞于這些石像之間,猶如捆綁在它們臂膀上的黑色鎖鍊。夜冉能想象得到,在昏暗的光線下,這裡會呈現出一副怎樣死寂、可怕的畫面。在這些悄無聲息的半身人像下邊,會不會還埋藏着它們蠢蠢欲動的下半身?沒有人敢賭咒發誓這不可能!夜冉相信,連她父親也一定不曾去刨掘過那些墓塚,确定他們看到的即是石像的全部。或許哪一天,它們就活了呢?在暗夜的掩飾下從地裡破土而出,就像傳說故事裡那些躲在土裡的食屍怪!這些突然睜開雙眼的石像,會從地裡慢慢抽出下肢往上爬,輕易掙開身上脆弱的枝條,然後從山坡上朝莊園的方向成群走來——
夜冉悄悄打了個寒顫。
“就這裡吧,”男孩把手裡提的袋子翻過來往地上一倒,幾塊紅薯滾落出來,“我先挖個坑,你可以去撿些柴火。”
“我們要做什麼?”夜冉好奇地問。
“做什麼?烤紅薯呀,這都不知道。待會兒我來烤,你在邊上看着就行,别把你的衣裳弄髒了,夫人見了可是會怪罪我的。”
“什麼柴火?”
“就是地上的那些枯樹枝,挑細點兒的。”
“好。”
男孩抱來一堆枯樹葉,蹲在挖好的土坑邊熟練地生火,燒柴,等柴火燒成紅炭後,将新鮮的紅薯一一扔進去。夜冉也陪着他蹲下,低頭看地上的螞蟻成群結隊地從他們腳邊路過。男孩撩起衣擺不停地朝着火坑扇風,累了就停下,帶着夜冉為地上那些可憐的小家夥們設置路障,以此來消磨時間,等待紅薯燒熟。
那天的紅薯烤得又香又軟,夜冉吃了不少,以至于回到家後在午餐桌上根本吃不下東西。夜冉謊稱早飯吃得太飽了,所以還不餓,不敢告訴父母剛才跟大哥哥在外面烤紅薯的事,她害怕會惹得父親不高興。
從此以後,杜蒙叔叔家的兒子就成了她最好的朋友,他們幾乎天天見面,在島上尋找任何可以給他們帶來樂趣的事物。他帶她做風筝,放風筝,帶她騎在牛背上到野外散心。杜蒙叔叔還為他們在林子裡做了秋千和吊床,他說小孩子的童年最寶貴,在該玩的年齡就要盡情地玩,因為這段美好的記憶會在長大後受用一輩子。
瑛時并不怎麼在意夜冉天天跑出去玩,在她看來,這其實沒什麼不好。島上荒涼,人員又稀少,夜冉也沒有兄弟姐妹。克崂文偶爾一時興起會帶她出去,但往往在半路上他就會因為一點小事責罵女兒,最後弄得敗興而歸。所以,當她聽到夜冉在飯桌上眉飛色舞地述說自己又在外面做了哪些新鮮事時,瑛時隻會略微提醒她注意安全。
然而,克崂文對此卻表現得很反感。
“天天跟着别人家的兒子在外面野,像什麼樣!”
他隻是不高興,卻沒有幹涉阻止。夜冉覺得那段時間父親的注意力正在被其他東西所占據,分不出太多心思來理會女兒平日裡和誰玩,在哪兒玩。半個月前,遲遊城領主夫婦來到石像半島做客,一同随行的還有領主夫人的外甥女。他們在石像半島待了四天,準備動身回去的時候,領主夫人的外甥女卻表示自己想要留下來多住些日子。她說她喜歡這裡的海島風光,說她很久沒有出遠門了,不願這麼早就回遲遊城去。夜冉當時聽她這樣講,覺得很奇怪。因為在大哥哥的口中,石像半島是個景色很悲涼的地方,漫山遍野的墓地和令人發怵的石像,貧瘠的土地,幹旱的森林,還有不能下去玩耍的海,沒有人會真心喜歡住在這裡。後來,遲遊城領主夫人帕蒂有蘭拉着瑛時在私下裡吐露實情——她姐姐的這個女兒過去一直與朗汀家的繼承人有着婚約,前不久,朗汀家卻突然改口想要解除婚約,為的是讓他們的繼承人迎娶遲遊城領主的姐姐帕蒂貝岚的女兒為妻。由于涉及到帕蒂家族,無論是她姐夫阿侖家,還是她娘家北殷家族最後都隻好隐忍作罷。不過,這個被退婚的外甥女顯然覺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被朗汀這樣的大家族退婚,對一個女孩來說确實很傷聲譽,也正因如此,領主夫人才會把她帶來僻靜的石像半島散心解悶。
瑛時同情這位叫錦芫的姑娘,便答應讓她在石像半島多住些日子,待她心情平複了再派馬車送她回去。領主夫人謝過瑛時後,他們一行人便啟程離開了。
起初的日子裡,一切看似還很正常,阿侖錦芫也有意和她們交流、親近。夜冉不喜歡她驕縱的性格和無趣的談吐,但還是聽從母親的話禮貌待客,盡量不去得罪她。瑛時更是将她視作自家人,把她的衣食住行安排得無微不至。然而,怪就怪在這個錦芫漸漸地開始有意疏遠她們。她和克崂文相處得越來越熟絡,遇上什麼事,缺什麼東西,她也總是先向克崂文詢問,而非瑛時。克崂文還經常帶錦芫出去野外散步,白天總是找不到他們的蹤影。錦芫在晚餐上随口稱贊某樣菜好吃,克崂文就會立刻吩咐廚房多做一些。往後的數日裡,夜冉幾乎頓頓都能在飯桌上看到那樣菜。克崂文和瑛時的關系也逐漸變僵,他們不再有過多的接觸,兩個人中間好像隔着一堵無形的冷牆,往往一方說了話,另一方卻沒有任何回應。
夜冉察覺到了家裡降至冰點的緊張氛圍。她對這種氣氛并不陌生,她知道在這緘默的背後,是一觸即發的暴怒和争吵,甚或是更可怕、更嚴重的事情。她越來越不喜歡在家待着,總想跑出去,跑得遠遠的。
彼時,杜蒙叔叔的兒子已經不再喜歡去他們從前常玩的地方了。他迷上了海灘。所以,夜冉隻好經常瞞着母親偷偷去海邊找他。
他們在海灘上堆砌沙堡,撿鵝卵石擺成各種圖案,又或者刨一個深洞,用海水将其灌滿。不過,更多的時候,他們隻是漫無目的地在海邊遊走。這樣并不好玩,遠沒有在内陸的林子裡那樣有趣,但是男孩在哪裡她隻能跟到哪裡,她沒有其他夥伴,隻有大哥哥。
“如果山坡上那些石像是死人的墓碑,那麼這些又是什麼?”
男孩站在懸崖上,用肉乎乎的手掌拍了拍跟前高大的石像,如同在拍一位好友。他的身高還不及它的腰部。海風迎面吹來,他不由自主地吸吸鼻子,趁她不注意抹了把鼻涕。男孩有超越他這個年紀的高大身材,皮膚白淨,略微發胖。他身上還有個長年不愈的老毛病——總會時不時地鼻塞流涕,無論天冷天熱。尤其一碰到海風,鼻塞還會加劇。但是,他仍然喜歡到海邊來。
“我父親說,這麼高的石像立在海邊是一個奇迹,它們本該很容易被風刮倒。”夜冉說着,扭過頭去問男孩,“我們可以少來海邊玩嗎?媽媽會不高興的。大人都說這片海很危險,不要靠近。”
“沒什麼好怕的,我父親還總說撒謊的孩子會被魅嬰抓走呢,但是我知道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
“魅嬰是什麼?”
“笨瓜,沒人告訴過你嗎?它是一種黑魔法生物,非常古老,非常可怕。在南方的土地上曾經很猖獗。會傷人,會啄食小孩子的眼睛。不過,現在已經見不到了。這還要感謝你們帕蒂家呢,是你們趕走了那些暗黑生靈。”
随後,男孩靈活地爬下懸崖,又回到海灘上。他像是有了心事,不再熱衷于創造一些好玩的遊戲。他更喜歡呆立在原地面朝大海,面朝着漫無邊際,空如黑洞的海水。
夜冉擡頭望着眼前的石像,閃過一個朦胧且令她懼怕的念頭:是這些石像,還有這片海,是它們在和她争奪她唯一的夥伴。